幽魂訥訥
推薦序 我願為妳/你白癡:《幽魂訥訥》中的「見鬼」書寫 /張亦絢

1 不上道的驚悚
有一部義大利的電影是這麼說的:男孩遊玩時,意外找到被藏在村中地洞中的盲小孩。盲小孩是被綁架來的。男孩把他揹出來玩,兩人玩得挺高興。天黑時分,男孩該回家了,他沒想到報告發現,也沒想到在家中招待盲小孩,一日將盡,他做了什麼?他把盲小孩─又放回了地洞之中。對照警察與親人發了瘋地搜尋與憂心,男孩此舉,讓我用最簡略的話來說,就是「真不上道」。
盲小孩可能被野獸撕裂,也可能病死,然而男孩無知無覺無神經,犯罪與生命,都常發生在意識不及之處─他在哪裡發現盲小孩,他就把他放回哪裡:殘酷與無邪,於是在此交錯。這一幕幾乎讓我感到心臟病發。它是如此進入事物的「真實」,又是如此漠然的揭發:世上並沒有那麼簡單,就可以補救「罪行」的德性─從某個意義上來說,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是一再被放回洞中的洞中人;我們也都可能像那男孩,顧著與洞中人玩耍,渾然不覺,在另一個角度或時空中,自己會被期待做一個─別說救命英雄,起碼是個上道的通風報信者。
「總是與真善美失之交臂」,一種關於「不上道」的驚悚,經常出現在《幽魂訥訥》之中。形容顏訥帶來的衝擊,最一般的話,那就是「見鬼了」─雖然她也有論理振振有辭時,我們很輕易地感受她博學、敏於思、文筆冶麗,然而,要說這本散文帶來什麼難以取代的東西,必須說,那更是顏訥「歪七扭八的感情線」─「歪七扭八」,我想的是出色雕塑之意,她絕對是以不規則,而非中正平穩,能令人印象深刻之屬。如果以為感情線,說得是她個人的情戀,那也錯了,這裡的感情版圖,更多是「相逢何必曾相識」;《幽魂訥訥》中的感情無比氾濫,好比埃及史寫尼羅河:尼羅河的氾濫,帶給埃及肥沃的土地,可謂埃及的贈禮……。
若說上述電影,給我們看到一種「不可能的玩耍」,在顏訥寫得最好的時刻裡,我們感受到的,是種「不可能的愛」─是我們會想說「夭壽喔」的動情現場。
2 我看、我看、我看看看
分為五輯的多篇散文,內容相當繁花盛開。從窺看鄰人男性裸體與生殖器的四歲小女童(〈透明人劇場〉),到〈五月的夾竹桃花〉中,在台北倒垃圾時,辨識出老婆婆海陸腔客語,且能還禮的成年台北居民─顏訥既是在花蓮等待殭屍拜訪的小學生,也是在泰國聽旅伴講解「月經降」的觀光客─〈聽說古蹟是燄火裡的〉裡,有大片時間在雲南,焦點最後卻噹到台灣;〈沒有人死於非命〉是台北的「租屋奇譚」,但在歐洲一樣也有可堪比擬的記憶。
這些篇章大抵反映了這一代「移來移去,見多搬多」的生命經驗;這些移動資本與現象,有些可能是被動的(跟隨父母),有些則較自主。而無論克不克難,大量移動免不了帶來,某些瞬息萬變的外在與內在衝撞的感官敏銳─〈蚵牙少年〉寫早年嘉義與台北的相距始,不是作者本人的經歷,然而其中主角把台北感覺成「一個便當」,以及〈土地公套餐〉中,因為新來乍到而近於獨食,這兩個畫面,對我來說,構成某種剪接性:兩者都關乎在降落新地時,「無人在左右」的感受。或曰寂寞─自己很大,就是中心中的中心,但這個中心同時沒有周圍,或是周圍得很有限,因此也可以說是無中心的中心。這不是因為主角太自戀,相反地,對「點狀人」的聚焦,充份映照出「城市一體,人人得以進入與安居」的不實神話。〈葛瑞拉〉前半段也有異曲同工之處,轉學來到花蓮的小學女生,有學校可讀,有老師同學「包圍」,但是「人到不等於關係到」─小學女生用裝睡,辛苦掩飾無所屬的焦慮。
這裡沒有被說出來的關鍵字,應該是「羞恥」。可是這無關做錯事,這種情感性的羞恥更加複雜,這關乎的是遺棄─被遺棄的人並非因過失而感到羞恥,這裡的問題有點像:在關係建立後發生的遺棄,可以追究原來關係中的人,然而,如果遺棄,是發生在關係建立之前,而非之後,又如何呢?換句話說,我們是否可以懦弱地表示,未建立關係,就不會構成遺棄?如果我「翻譯」顏訥的感受性,我讀到的是種無聲吶喊:問題不在冷漠,問題更出在迎接─如果我們始終不創造出迎接的表情與深度,這世界就不堪設想。
細究所有文本的豐富織理,也許要留待未來。在有限篇幅中,我想就其中最特別的視覺主題稍加討論。如今我們有相當數量的理論文本,討論視覺性與政治治理的共犯關係,在我的觀察裡,這造成了一種略微負面的副作用,表現在下列的立場當中:既然凝視容易與權力搭上關係,那麼且讓我們表示不信任,或是盡可能地舉發其不當。這兩種態度是謹慎的,但也造成了某種批判的下滑,我稱它為「迴避」與「停滯」:前者盡可能避免迎戰視覺性;後者則重複以窺視或霸權指認視覺中的不平等─用最簡單的話來說,一種態度是「不看」,一種態度則是「一直看同一個東西」〈權力關係〉。相較之下,顏訥的散文幾乎可以說是殺出重圍:因為,她不是看得更少,而是看得「更多」─這裡的「多」,既非屯積性的量多,也非集中性的權多。我且稱它為「餘多」或「廢多」。因為加上了的是可能被割棄的,這裡的多,乃是異質性,而非同質性的多。
被權力與中心經常性排除的人事物,語言中有一個很客氣,但也很惡劣的詞:多餘。多餘表示「不必要、不美觀、不精算」。顏訥幾篇以「看展經驗」為核心蔓生的書寫,乍看是非常怪異的,如果不從「多餘回返」的意圖了解,這些文章只會顯得「個人的沒限度,執拗的沒道理」。這個小女童對展覽異常投入:沒有人告訴她展出的人魚,即是童話中的人魚,但她自動將人魚公主與眼前的醜怪人魚疊合,得出「不美就會不被愛」的等式。另一同世代的女孩毛毛,則從展覽感到己身渺小的痛楚。顏訥將這些「把所見看得如此真實的小小包法利夫人」,送到我們眼前,是什麼意思?醜怪美人魚的圖象,之後又疊印在一九三五年日人在台打造的始政博覽會,但是顏訥並不是那場博覽會的參觀者,她所訴說的啟蒙經驗,是在撞進台灣文學中後的課堂經驗,她在這時因為醜陋而驚駭,不太可能是純粹對展覽或展(人)物的驚駭,而比較是在視覺殖民史之前,感到了衝擊。
在第一個時間裡,顏訥透過孩子的解讀,其實講述了一個「自動自我壓迫」的過程,不被愛的美人魚是恐懼的對象;在第二個時間裡,十分特異地,如果在知識啟蒙前,同樣目瞪口呆的學生面貌,也並沒有比較有力量,駭怖的原因可以說,是先前的無知─說得更明白一點,無政治性的無力,讓人虛脫。為什麼會這樣?如果人不可能變成醜人魚,醜人魚對人不會有太大影響:所有「在對面的眼中之物」,之所以能刻在心版上,是因為我們在其中感受到換位的可能。凡見到的,都可能是我的一部分。作為成人而重述對醜人魚的厭惡,顏訥的態度不可能沒有曖昧。醜是那麼壞,這既是兒時真切的感受,但也是自我完整性的喪失:那個冥河般的界線,標幟了分裂的時刻。不可能為那個時刻,追加更聰慧超然的自我,但是顏訥許多篇的其他書寫,卻同時展現了對她命名為「登大人」的經驗,近乎狂熱的偏移與叛逆:她最初的原點是一種拒斥,然而之後所有的慾望象限都反向地,想要熨平分離的裂紋。如果一開始不可能,那麼就是誤點與遲到的擁抱也可以。人們在書寫中展現的自我,有人從不犯錯,有人偶爾懺悔,但是顏訥經常追著自己的錯誤跑。她的錯都是她的尾巴,都在她的前面。
無論是〈空心人唱情歌〉或〈假如有妖精〉,〈美男阿良〉或〈葛瑞拉〉等多篇,都有大小顏訥的雙重在場:小顏訥不吻青蛙;大顏訥找青蛙吻。〈葛瑞拉〉後半寫小學女生的自己,加入對「女性化胖男孩」的欺凌,成為「脫褲長老」─ 我們無法還原得知玫瑰少年生前所受到的傷害畫面,在此彷彿由加害者親自出面供認。自居正常方的小學生想要看葛瑞拉的性器官,成年後的顏訥,一再回看的,是他被脫褲前的瀕死眼神─究竟那個眼神是什麼?無疑存在虛構的成分。要是如顏訥所寫是「理解與寬容」,那是令人多麼難以負荷的存在與靈魂。─無疑是挺立在小顏訥的對面地。這裡不只有對「自我之惡」不留情的書寫,顏訥透過文字不斷地「再看一眼」他的眼,在這裡,可說是自行前去接受無人審判的審判─雖然自我揭發在散文中,絕非毫無前例,〈葛瑞拉〉寫出的淒涼殘酷之境,仍屬罕見。
3 我願為你白癡
顯然地,知識、文化或是有良知的人道精神,不是來得太晚,就是來得太錯。因為知識、文化與人道精神,通常也是權力機構才能發放。確切的原因,我倒也不曉得─但是七年級世代的見多識廣,少有其他世代的貴族氣或波西米亞式的優渥。到處趴趴走,對社會不公以及邊緣被凌遲的現實,更加不是想像,而有感受上的真切。這個世代甚至本身也被當成有點「多餘」的部分,經受著貶低。
在這種內外交相迫的處境裡,文學似乎也反映出,再也不「好整以暇、從容不迫」的粗勇好體格;顏訥的散文中,某種就地取材與勇往直前的姿態,使我尤其感到美麗與珍稀,在這種令人耳目一新的氣魄中,無論是內在自我與對外關懷都不無慌亂,沒有閒適與嬌慣,所謂付出,也沒有淡定與自在─以我非常喜歡的〈親愛的女鬼們〉三篇為例,我覺得,這真是最能看出她既旁若無人、又與人糾纏不清的幽魂體質─說她搞笑嗎,我懷疑誰真的笑得出來;說她悲傷呢,你不覺得她又太過「在狀況外」嗎?亂看亂動與非非之想,已經不是白目而已,而是到了「我願為你白癡」的境界:這讓我想到兩個人,一個是杜斯妥也夫斯基,有則軼事說不知何人或偷或騙杜氏的錢,但是杜氏非但不氣惱,反而對那人深感興趣;另外一個則是英國的畫家培根,他真心愛上了來他家裡偷竊的賊,兩人後來也確實相戀並共同生活。藝術確實存在於反常識與無邏輯的奔放與離譜之道中─不按牌理出牌─大概也因為她是幽魂吧,在這個世態裡,有人能夠為我們白癡,不啻是一種幸福。《幽魂訥訥》是本不簡單的散文集,鬼語常須欲言又止,卿本訥訥,這是個太知道戛然而止的作者,閱讀她的最鬼理由就在此:她會停住,而使你會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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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為巴黎第三大學電影及視聽研究所碩士。早期作品,曾入選同志文學選與台灣文學選。著有《我們沿河冒險》(國片優良劇本佳作)、《小道消息》,長篇小說《愛的不久時:南特/巴黎回憶錄》(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以及《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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