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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水逆條碼

大約也是這幾年,開始另一種與文字作伴的生活後,我才注意到水星逆行這件事。

兩年前,我從學校的洗石子梯走進了出版社的長梯,每日和同事並肩苦思著字體和排版。那時,有個同事總能精確提醒我水逆開始到結束的每一天,也能完美的把每件衰事與水逆結合。

我曾以為這種事笑著聽著,就從心裡過了。但就像小時候,我龜在沙發裡,徹夜斜擺著身體看的那些畫質斑駁恐怖片一樣。那一個帶著粗糙感的骷髏頭說著夜裡的奇聞怪談,B級片飛濺的血漿、埋下任何死物都能復活的墳場,它們都刺一般的長進了體內,偶爾忽然想起時,還會因尋不到片源而心癢難耐。

水逆萌發,也像1992的電影Death becomes her裡,那一瓶讓梅莉史翠普、歌蒂韓美貌永駐的藥水一樣。許多我不以為意中碰見的故事,童年跟著大人看過的電影,都像條碼般被掃進了身上,我一路背著它們等待遇到啟動那些符碼的時機。

一年前的秋天,我在拉法葉百貨裡幫朋友從巴黎買包、買香水、買巧克力,像個馱夫般背著大包小包,卻沒一樣自己的東西時,瞄到了香水櫃上一件水晶薄管的粉紫色口紅。雖不是香水,但我就像被雷射擊中脖子上某個隱形的條碼,幾乎確定了它跟電影裡那瓶青春之水完全重樣。那高䠷有著奶油白膚的法國銷售員,無視我的目光,拿著一管口紅轉身,對著另一群中國女人說起流利的中文,從我背著的Longchamp和她們背著的香奈兒提袋間明確做出選擇。

我沒買到口紅,只背著一堆不是自己的購物袋,走進帶點尿味的微涼巴黎街巷,把這道條碼再藏進領間。那年的秋天,我決心開始探索自己體膚上每一道條碼,走過電影裡的城市、走進某個人曾叮囑過我,一定要來的每處博物館和葡萄牙海鮮餐廳。我花上了一冬一夏,和許多存款,讓雷擊不斷向我落下,每經過一處,就被狠狠掃過一回,終於從心底開始發出燒灼的味來。

那一季秋天的旅行,我發了嚴重的過敏,從倫敦一路到巴黎,從印度人開的老舊民宿到airbnb的閣樓套房,噴嚏不止。整管整管的鼻水與鼻頭擦破的血絲,是我每日晨起第一件要處理的事。每一張拍下的照片裡,我都頂著一顆粉紅鼻頭,身後是不斷變幻的古蹟與日夜。也曾多次因為罷工或是看錯月台,而坐上錯誤的火車,在凡爾賽附近遇見此生見過最帥的騙子。某夜,我在沖完熱水仍舊不斷的噴涕中點開臉書,看見精通星象命理的那位同事轉貼了一則貼文給我:「秋季時,水星開始逆行到摩羯的事業宮內,會使得摩羯跟領導關係發生惡化,或者,自己在生活的計畫會出現強烈的阻礙,此時期不太適宜摩羯太快發展,需要穩紮穩打,把身邊瑣碎的事情解決好,才能有序前進。另外,也容易在旅行時出現心力不足的情況。」文章又再分析了金星的變動,看得我開始發昏。但確實在那段日子裡,因為我堅持請了長假離開而與當時的主管有所摩擦,可因果並非星相。所有的水逆、火逆,生命靈數落到流年,於我而言都是一種因為見著黑影再開槍的竄逃,在許多方面,我都是鐵杆子級別的硬漢。

每隔一段時間,總有朋友會推薦一些高人、老師給我,我想他們都曾經安定下了某個慌亂的心、撫平了某人未足的慾望,每當這時,我頸上的條碼總會隱隱泛癢。也許那老師只要對著它掃上一掃,就能觀氣知命,但我多半還是抓一抓自己的癢處,謝謝所有世外高人。

水逆就逆吧,當我們開始注意到生活某段長時間的不順遂,再以水星的順行逆行把它包裹、將它賦予定義後,水逆只好成真。這就像是一個先開槍再畫靶的預言家,次次都是神槍手。

而那同事總愛叨念的水逆,也在我離職後,密集作用在生活裡。這幾年裡,條碼變成燈塔,在頸間、額上、我的關節裡,不斷朝世界發出光芒,世間萬物都開始與它吸引相認。

2016秋天的一場水逆結束前,我因為要開會而將雜物都丟進車站下的置物櫃。許多年以來,我都非常熱衷把不需要的東西丟在置物櫃中,再去旅遊、開會、逛街。那一天我正巧在車站附近的場地開會,所以把比較不重要的東西留在大包包中,只背著新買的小巧側背包離開。

每一次來到台北地下街也都像是一場水逆,不同名稱的地下街區以不同的階梯連接,往上一層是被知名書店承包的街區,那裡冷氣總是低上幾度,有不知名美容品牌的小姐四處發送免費試用品,卻一定會在你抓住試用包另一端時,把你扯到櫃上填完一系列的個資、甚至做好膚質檢測,才有可能鬆開她們的手。與這樣的街區平行著老舊一些的台北老地下街,書攤已收得差不多了,算命的人們和盡頭的臭豆腐攤還在,那些算命仙會套上同樣的背心,一樣會在妳經過時,喊聲:「小姐,我有句話想送給妳。」不論是算命仙還是專櫃姐,他們都和土耳其冰淇淋一樣,我們多半只有耐心入一次的座。而通往中山站的那條地下街,在我密集穿梭它的十年之間,已成為滿是鐵門拉下的行道了,不再成街。

那一天散會後,我循原本的方位走回那處置物櫃,它的所在卻變成了一片施工的空地,一旁還有工人在拆除管線。我只好拿著密碼紙和零錢四處找尋它,卻沒有車站人員回答得出我的置物櫃去了哪。東側邊的管理員跟我說,大概是移向了西側,西側邊正在施工的工人和我說我的那一櫃不在他們這,應該在南側。當我走到了南側,別說櫃子,連人都沒看到半個了。荒唐感大過憤怒的我,暗自清算著包裡的東西:一些便宜的化妝品、濕紙巾、影印的資料、連鎖餐廳的原子筆......放在那個多年前他給我的、破了角的舊包裡。

你的背包,真的背到現在還沒爛,但我並不願意陪它腐爛。

那天的最後,我一邊滑著水星逆行將在明日結束的分享文章,什麼都沒做就離開了車站,說穿了不過是一個將爛未爛的包包。離開時,秋天無雷無雨的午後,有一些舊魂靈從巴黎、從不知移置哪處的置物櫃裡,開始對我電擊。但直到車廂關閉,我也只是任頸後的條碼被燒成了一片焦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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