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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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讀過一篇陳俊志的散文,關於他的父親。篇名我已記憶不清,對於人名和許多稱謂,我總沒有太好的記憶力。但我記得裡面的文字,記的很牢。那時他筆下的父親已有點老了,某天他帶父親看完牙醫後去了星巴克,幫父親點了一杯加了牛奶的本日咖啡,和一塊蛋糕,父親珍視的、小口的啜飲著,只擔心貴不貴,那天的最後他塞了三千塊給父親,大約也是他那時能力所及的金額。記不得名的散文裡,有段話卻讓我一直記著:「看到他,變得那麼老,讓我羞愧,讓我覺得自己不完整。」因為我對於自己的父親,也是如此。

今年過後,我就30歲了。

30歲的我,與25歲、20歲的我沒有太大不同,依然讀著書,做一份收入不多的工作,只夠應付房租與基本開銷或偶爾的旅行。幾週回一次家,在父親與母親家各住一日,父親偶爾會塞個幾千塊給我,母親知道後總會說,他也就只拿得出來幾千塊而已。

這樣的生活和話語,在我20歲的時候,我就下過決心,30歲的我不願再聽到了。十年後的今天,這些事和人卻沒有改變、退讓,他們只是變的更老了一點、舊了一點。掙扎的這十年,也不是沒有長進,我更知道如何去愛母親和她的無理,但是我沒有說的、不願說的是,我想我更愛我的父親。

我不是真的忘記,忘記了那些父與母的陳年怨仇、至今無存款只有負債的父親,忘記了國小的自己經常撥著好幾通電話,轉東轉西轉不到父親。我沒忘記,但記憶不一定非要愛恨分明,是吧。

記得更多的是味道,我父親是個廚師,從我剛曉得分辨食物好壞的年紀,他就教會了我許多吃的道理,只灑了點黑胡椒粉的炒蛋,蛋白總像浮世繪的浪尖一樣翻在熱盤裡。或他只花十秒就調好的糖醋醬汁,淋在剛煎好的金黃魚皮上,那樣的酸甜香氣總能讓我澆汁就吃完一碗白米飯。他教會我的味道,那些食慾的學問,全藏在他日漸碩大的肚皮裡,或許是他最擅長的一件事了。因此,也讓我變成了一個精於吃卻不擅於煮的人。

大約只比現在的我再多個幾歲時,他離開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開始做起各式各樣的料理。大概曾經在一些文章裡,說過更年輕的父親,更早以前的父親,端正而清俊,在一間紗廠裡當個小主管。大概就是那樣的乾淨清冷,有點寡慾、冷淡的樣子,吸引到了許多女人。但我知道他不是像他外表一樣的男人,所以他才會拋妻棄子,甚至拋下工作與年輕時將要乘勢起的理想,和一個又一個女人走向他處。

 

*第一個十年

有幾年裡,母親經常問我:「妳為什麼總是要去找他?」

他不回家,他的家不在這裡。

他不來電、不問候,不看也不關心那幾年裡,我和母親的一切。

但我總是會找上他,說服母親幫我打通電話,說服母親開車帶我找他。

每隔一段時間,找上的他,都在做著不同的事,都能做出不同的食物給我。

最早時,他在大樓下開早餐車賣三明治、蛋餅、鹹粥給上班族,那時的我還不能常常見到他、找到他。但在偶爾幾次的碰面行程裡,我最喜歡陪著他到麵包工廠拿隔天要用的吐司。麵包工廠彷彿聖堂,它的位置與外形,那鐵皮屋裡烤著的土司、蘋果麵包,我全都記著。父親有著像是特異功能般能讓男女都喜歡的能力,他不多話,也半點都不幽默,卻總能讓人感覺到他與你對談時的專注真誠。後來的我,終於看見他身邊的氣,如此溫柔而不帶任何顏色,是任何走過與停留在我身邊的男人身上,從未見過的形與氣。

我會在他和麵包工廠老闆的長長對話裡,吃著每條土司的頭尾那兩片麵包,因為做三明治時用不著,就在麵包香中,吃用不著的吐司邊吃到我肚子微突。麵包廠裡養了隻母狗,灰白微卷的長毛狗,有淺淺棕色寶石般的眼睛,我會抱著牠又一邊躲著牠溫溫舌頭的舔舐。時間被拉長,拉長到像是用兩三萬字只寫一個下午的時空中。綿長永恆,沒有干擾。那樣的下午,也經常有著他榨黃豆的畫面,他用布一層層包裹住豆渣瀝出很濃很濃的豆漿,這時畫面總會忽然斷片。

大概是因為每個下午後,我就被母親接回家裡,那段時間,我沒有和父親夜晚的記憶。只有豆香、麵粉香,灰白小狗身上不香卻讓我一聞再聞的狗味,和我拉著他曬得很黑的手臂他單手就能舉起我的畫面,循環播放。

每隔一段時間,父親會更難被找到,後來推算,那往往是他換一份工作的過渡期。之後,他和叔叔合開了間羊肉爐店,那兩年,我大約只見過他兩次,因為店裡的營業時間,往往是我必須睡去的夜晚。於是,我缺失了關於羊肉爐的味道,只記著一片漆黑的縣道邊、一座幾無人行的天橋,遮雨棚下,我隔街遠遠看到的父親,和母親拉著我走的力道。

到了我有能力作主,打通電話找到父親後,他已經開了間牛肉麵店,直到今日都還開著。牛肉麵的味道當然是無話可說的好,但他每個夜晚翻著大鐵鍋,炒進豆瓣醬、中藥材、薑和其他調味的身影,和那些翻攪出來的濃煙一樣,嗆得我接近不得。後來,附近的鄰居們總會叫我麵店的女兒,店裡的生意一直很好。後來,我也從踮腳擦著桌子的年紀到了站在煮麵台前也不會有人跟我說「謝謝妹妹」的年紀。這就是我和父親的後來、和父親的十年。十年裡,父親越來越會煮,卻依然沒有留住什麼有形的事物。

 

*第二個十年

這牛肉麵店的十年,我想慢慢地說。

我終於開始見到夜晚的父親,有了店面後,父親把爺爺奶奶一起接了過去。偶爾的週末或是寒暑長假,我都能陪著父親住上幾天。

那棟租來的透天裡,一樓的廚房裡終年開著火熬煮著牛骨與豬骨的高湯,平時父親每天都要煮一次牛肉,假日生意好時,每日兩次。父親揮著熱汗大鏟炒著一鍋鍋的牛肉,先把冷凍的牛肋條放在水中退冰至微粉的肉色透出,石黑的切肉刀飛快的把肉塊、肉屑切剁著,然後加入許多我至今都不得知的中藥,也有豆瓣和微量的蕃茄醬汁。一個小時接續一個小時,抽風機幾乎未曾停止過。這些濕熱的肉味也會薰透過二樓、三樓的房間,一樓廚房的天花板,不到一個半月便會被牛油的熱氣薰黑,那時父親就會拿著清潔劑噴滿天花板,沖下一層層油黑光亮的污水,轉成漩渦流進水道。好長一段時間,住在那時總覺得頭髮會染上燉煮牛肉的味道,即使一天洗兩次頭,仍會在回到和母親的家時,忽然清楚聞見那股氣味。

父親的身上,也總是帶有淡淡的那牛油味。一開始,我也曾懼怕那味道,後來當我發現父親也怕著那樣的味道時,卻又忽然有什麼感受泛濫般的釋懷了。那麼多年來,父親在店裡,也從不吃牛肉麵,多半只吃清湯麵或是乾麵,偶爾只是大骨湯泡白飯,也能吃上一大碗。我不曾看到他碗中出現牛肉,我知道,他比我更不耐著那揮之不去的牛肉味。

大概是我對氣味的過度敏感,高中那段時間,是我這十年多來最少留宿在那的日子。牛油和豆瓣的味道,雖然不會讓呼吸道發癢,但是卻隱隱令我覺得不潔。我讀的那所高中,同學們身上總是白皙光潔的制服,每一個折痕都彷彿充滿著香氣,我也知道那全是刻意熨燙出來的效果。校車上的其他女孩,頭髮與頸間全是沐浴乳、各式手工皂、洗髮水的香氣。那時,若有幾天我是從父親的店上學時,我總會遮掩著自己或出門前再洗次髮,刻意與人群保持距離。除了牛油的味道,我更怕父親大量抽著香菸的氣味,即使他不會在我穿著制服出門時抽菸,但走道、客廳、沙發上,全都被他長年的菸氣包圍,只要走過,便會沾染。

於是,十年下來,我幾乎能馬上分辨得出來那些不同品牌的菸味,黃長壽、七星、駱駝……多半是這些尼古丁含量極高的粗菸。不煮牛肉的時候,父親幾乎不曾離開香菸。就算菸味引我無數次抱怨、過敏,父親也依然在各個角落抽著,以為斷續的菸味不會飄散進薄木隔間之外,但那些灰白的菸灰仍充滿屋中,成為我記憶的落塵。在我的衣物、檯燈,和只放在櫃上才幾天的鞋窩,積下一層層的灰塵。

但在店裡的夜晚,即使我不間斷的流著鼻水和噴嚏,洗一次又次的髮,我也努力對父親不提一句重話,只要父親待在這裡,這些不間斷的油煙與菸灰都可以忍受,因為這些,都比他在外面帶回的其他氣味溫柔。

那些氣味太濃太重,即使是我,仍無法細緻的一一分辨,只能隱約從中拼湊出父親消失的夜晚。九點關店後,他騎著機車往市區,汗漬未乾便走進了一間間冷氣房中,這些房間裡一定都昏暗並異常嘈雜,百家樂的機台旋轉著,機台前的人抽著各式菸草,只有在這裡時父親會嚼檳榔。

小時候我也曾被父親帶著去過幾次這些地方,出門後他會先繞到圓環附近一家老舊的檳榔攤,這裡沒有妙齡、短裙只微微掩臀的西施,而是一對年齡與父親相近的夫妻。父親與老闆最愛在路邊一根接著一根的抽菸,這時我總跟在老闆娘身旁,看她從冰箱拿出一盒盒丹紅色的石灰膏,我會離得很近嗅著石灰特有的香氣,第一次聞時覺得像是地下停車場內經年不散的濕地板味,但之後我卻極愛這股味道。那不是任何一種食物會有的味,也絕不會被做成任何一種香氛的味道,但在老闆娘拿著比果醬抹刀更薄些的小刀將石灰膏切作一塊塊小方型,包進剖半的檳榔果實時,我還是會離得很近很深的呼吸著那氣味,這樣的行程,會持續直到父親抽完半包菸再帶我離開。按照記憶地圖索驥,父親會接著走進一家家遊戲店中。他偷帶著我出行的那幾年,柏青哥店仍未全被查封倒閉,父親會任選其中一間,握著一大把顆顆小巧鐵亮的珠子投進滾出。那時,我尚未懂事,會用不到他掌寬一半的手掌抓起大把鋼珠,再放開五指,銀珠便從手掌間傾洩而出。最後,幫父親搬著一盒盒的珠子倒進機器裡計算數量,那時的我從未記得抬頭,若是曾抬頭觀望,大概就不會錯失父親不斷掏出五百一千的鈔票,直至用盡的專注眼神。

懂事前,我只關心最後那鋼珠數量能換來的各式玩具,也不能真正明白母親對我帶回的、父親換得的那些手錶、玩偶、鈦手環的淡漠。那些東西,每隔一段時間,會被她掃進回收袋中,而我幾乎無法追回。

懂事,不知是從何開始的事,就這樣忽然間都懂了。懂得鋼珠與錢,到底誰輕誰重,懂得母親的眼神。後來,我不再與父親一同出門,但憑著記憶,憑著氣味,從他身上石灰、菸草、各式吃食的氣味,我就能如虛擬實境一般的還原他的夜晚。

母親曾經跟我說:「他離不開那些遊戲店的。」

她不知在哪本週刊雜誌裡讀到,那些遊戲店都會在冷氣風口處混入帶有安非他命成份的粉末,在菸和人聲的混雜中無人察覺,只日久成癮,一再光顧便能解癮。

我至今也不知道,那些店裡的冷氣風口處是否有不知名飛末飄散,也沒有心思

證實,但我心中卻能確信父親的癮與這些無關。

我的呼吸道變得很糟。過敏時會腫到無法呼吸,菸味重時還會心悸。中醫生給我做了幾次呼吸療法,用不知名的草藥在罐裡悶燒著,讓我一口一口吸進,大力咳出,但病情更重了。或許是那些草藥聞起來像極父親燉煮牛肋時所一起熬煮的藥包,於是使那些以前只能斷續聞到的味道更加完整。

這樣的症狀,連在百貨公司樓層間也無解,我無法在光潔的地面和名家設計的櫥窗前得到平靜,水氧機噴的精油也不管用,不管何時皆無法擺脫的氣味逼著我背離舊時尋覓的道路反向前進。回家的路,變得極遠。

但也許家與過去,本來就與所有的當下相逆,與我也相逆。

 

*這一個十年

二十歲後的我,待過了一些城市、別的國家,讀了更久的書,寫了更多的字。

在這十年的中後段,我也曾在編輯這個職稱中耗了一陣子。某次在一間老出版社負責人作東的飯局上,列席的人都誇獎這間他選的老餐館,菜是難得的順口。老負責人談起他也認識多年的大廚,只淡淡笑著說,他認識的好廚子多半有個壞習慣,邊說邊用兩隻手指夾起什麼般的放到桌面,就像賭博下注的手勢。我在插不上嘴的午宴裡,忽然端正凝神的聽進他說話。他說,除了午餐、晚餐幾個小時的忙碌外,廚子們的漫長一日,總要找個樂子消磨。於是時間被賭光了,薪水和家庭也是。

大概因為煮和賭這兩個字,唸起來有些相像吧,它們也是我父親最擅長的兩件事。

在還沒有水逆這說法出來橫行於世的幾年裡,也有過那些極端低潮的日子。那時我嗅聞著租賃的學生公寓裡混合著冷氣和其他室友香水的餘味,牆角堆高的過期雜誌比人身還高、衣櫃裡依顏色懸掛著的幾件衣裙敲打著我和生活,如果沒記錯的話錢包只剩下52塊。我對忽然的貧窮,也不陌生,當父親一晚就花去一天的營收,一彈指就是成千的鈔票時,我卻只能挖著十塊、五十塊的零錢,繳出車費、午餐的支出。
我不跟母親,當然也不跟父親開口,因為那幾年裡的我,真切的想過什麼都不要的走。把制服、油煙氣味、二樓木板門裡父親跟另一個家裡總在沙發上酣睡的母親,全都留在那裡。這樣,我就可以開始穿純白而輕薄紗質的衣服,不再怕油漬染黃,不再兩處奔波,也不會因為對菸味過敏而失眠。

走的還不夠遠,被夢和記憶追回。我在生活中,幾度夢見自己尋找父親,卻是更老的父親。我回到牛肉麵店所在的小鎮,原色應該接近純白的牆面,被近山小城的雨水和濕氣澆淋得灰黃,所有的牆面都如此,變成了夢裡店門外的唯一色彩。在夢裡,我清楚的聞見下雨時不知緣故總帶著的鐵鏽氣味,那陣子我確實也在新聞看見,這城區的雨酸度是全國最高,只介於醋和蕃茄醬汁的中間。當我更靠近店門記憶中的位置時,卻只看到陳年的鐵捲門拉到底部,印象中的白鐵煮麵台和光陽舊一百都消失形跡。我再三比對地址並無任何差錯,父親果然已逃離得更遠,我往前更靠近鐵捲門,吃力的把信件投遞孔用力掀起,傳來陣陣灰敗無人的氣味,油煙已然散盡,不管是多膩人多厚重的地方只要空了,氣味最終都會散去。

然後、我才會聽見鄰居對話的聲音覆蓋一切,然後、我才會轉身看見地上的檳榔汁印,接著有個很老的男人轉身上了一座樓梯,我從右邊巷口追進。我跟著他,他吃力走上公寓的三樓邊間,從房裡的菸和塵味,我知道他是我父親。沒有人在他身邊,沒有母親、沒有爺爺奶奶叔叔了,他在夢裡忽然向我轉身,懷裡抱著個娃娃。他變得太老,我認不得,但他低頭對著那娃娃開始說話。在他說話前,夢裡的天空忽然收縮,我閉上眼睛再張開後看到了灰白色的天花板,即使是在霧霾色不真實的夢中,我忽然知道我是誰了,知道了那是誰的家。

在一片黑暗的租屋中,夢醒爬起。我被夢追回,或許更像是追殺。黑暗中似乎父親在對我開口,輕聲說,不要害怕,這是我們的家。

我想有一個家。

在這一個十年的尾聲,我知道我再走不遠了,可以不在,但不走了。

現在的父親總是笑著,雖然年輕時酷似明星的挺拔和英氣,被廚房的油煙燻的連輪廓都不得見了。但我總算想起,小時候我每次努力找到他時,告訴自己的話:「長大後我要帶他走。」

走去一個不用待在廚房裡、離賭桌遠遠的地方,讓他不分心地看看自己的女兒、看看他賭輸的歲月。

時間沉默著,我羞愧的長大了,還沒有實現自己二十歲的諾言,偶爾還被世界逼得更蒼白無力。我不知道父親在下一個十年來臨之前,是否很快就會揮不動鏟子、找不到任何賭籌,我怕我終究無法帶他離開任何地方。

但在他變得那麼老之前,在我有限的年輕裡,我將不去任何遠方,在他身邊記住他給我做的每道料理,記住他與我的下個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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