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你
〈推薦序〉有身體好好 /楊佳嫻

朱天文〈炎夏之都〉裡,呂聰智陷身於中年迷障,理不清愛欲藤蔓,慣性和疲憊消滅了純真,卻總是一再想起大學時代女友做愛時緊緊抱著他像哭又像笑的那句話,「有身體好好,有身體好好」。

那是八十年代的小說,誰讀了以後能忘記那膠黏的汽車後座、深色玻璃外圓餅似照著交纏身體的太陽呢?三十年來,輾轉了幾代,從小說到散文,身體既是能讓虛構人物洪荒纏綿、自我啟迪,也能讓自傳性質的散文書寫有了新鮮的著力點--不少女性作者與男性作者都願意拿出自身體驗(女性更多些,男性我認為寫最好是吳永毅),往晦暗不堪處探討,那些衛生紙擦不乾淨的黏膩腥臊,那些崎嶇、邊緣、怪異,同時煥發成長、性別與社會意涵。我想是在前述漸次累積起來的基礎與氛圍中,蔣亞妮寫身體,水到渠成,特別願意承認從洞穴腔道深處湧出來的,甜蜜,疼痛,壓迫。

亞妮是比我小十歲的一代,從她的散文裡,我看到她(們)熟習跨國旅行與商品,對外貌自覺,比我成長過程所經歷更早,當然這與女性自信與動能的提高、消費社會的形成、觀念鬆綁等都有關係。戀愛裡充滿旅跡與商品,旅途也充滿戀愛與商品,當然,商品也同樣鑲嵌於另外兩者,像樹叢裡的寶石,記憶黑河邊傳遞過來的信物,閃耀著光輝。商品可以拿來界定自我,也能拿來觀察歲月與境況。而旅行、商品、戀愛,全部都要通過身體才能展演。如果說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只是針對城市特定區域與人群,他們的身體彷彿消融在層層布料、色彩與氣味底下,只為風格而生;亞妮筆下的世界,身體回來了,世紀初青春踟躕,除了風格還有無數難題,還有那麼多待剷除的頑垢和糾結於排水孔的毛髮,左右了生命的流速。

《寫你》寫了很多「你」,寫父親,寫母親,寫女人生命裡的其他女人,還有男人。看過的漫畫、電影,聽過的歌曲,替這些關係提供腳本,框定感覺,然後就可以將之做為偏離、背叛的對象,學會告別,學會開解,因為是吃力學來的,還帶著還沒好全的舊傷,朦朧一片黃紫,寫作好像就是要穿過這層朦朧,向底下掏東西。而散文命名中出現「凡例」、「條碼」字樣,前者規範特定場域內的建構原則,後者則是編碼以利歸檔與判別,一旦醒覺到它們的存在,同樣難免偏離、背叛。歧路即命運。

回過頭來,還想再說說全書開篇〈水木清華〉。我得承認一開始拿到書稿,看到這名字,還以為真真要寫的是我任教的學校。結果是個叫清華但不讀清華的男孩子,以及不叫清華但是在清華讀書的另一個男孩子,愛上清華而後來終於來了清華的女孩,他們以及她的故事,清華(哪個清華?)在故事裡閃逝。這故事本身也許尋常無奇,關於執著,等待,性,曖昧,傷害,所有感情用事的元素,也可能其實是關於洗滌--洗乾淨了男孩鬱積著許多生活殘骸的浴室,洗乾淨了可疑的跡證,卻彷彿醋打翻了地上漫漶為白痕,汗在纖維間退後為黃色,不能徹底根除。也許心動再美,也終將變質為垢?彈性再好的身體,折拗多了,也有摺痕,也可能變薄變脆變灰。每一段失敗愛欲裡都藏著天人五衰。有身體好好,可以那麼深地接納愛人,也可以不說什麼但一切瞭然地致意與致謝--啊,即使是好後來好後來花季將了時才醒悟。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