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你
自序

晃晃蕩蕩、亮麗潔白的二十歲前,我沒有想過寫作。

整日在陽明山上、士林、天母幾個固定的無意義場所穿梭,讀了好幾年的新聞系,直到與友人絕裂、開始遠距離的戀愛加上一些算得上是狗屁倒灶的事後,我終於被一種巨大的空洞感、被諸事無成的驚慌一巴掌揮醒。留下的紅腫疼痛跟了我好幾年又好幾年,直到其他更疼痛的事沖淡稀釋了它。

像是十年前的事了,我轉學到中部的一間中文系,幾乎是重頭唸了一次大學,青春其實是一大段渾渾噩噩、民智未開的嘗試,比起寫作,我想那時我更在意穿得漂亮。但打開我不斷嘗試變幻風格的少女照片,還是會被那件像是FRIDAYS制服配色的誇張襯衫、暗玫瑰色的碎花雪紡巨大喇叭袖上衣、屁股後口袋上是亮芥末黃刺繡和一堆串珠的牛仔褲引起一陣晞噓,雖然晞噓,但無法譴責,譴責那存下許久生活費換來的昂貴嘗試。我無限嚮往的渾然無知已經走過,走到了無法裝傻賣萌換得原諒的現在,確實是紮紮實實的十年。每一件衣服和每一段文字被扎實的捆在一起,以十年成一束,我要抽出哪段看時,總怕抽出太多其他不禁看的自己。

我從沒想過寫到現在,每一次的寫都提著心膽,像是第一次般。第一次,穿著我的刺繡黃色牛仔褲和花色張揚的雪紡衣,那年的中文系課堂,我就像個瞎子般的闖進。不曾聽聞過的名師、後來的小說家、散文家、詩人學長姐,都是我為了學分而闖進的異世界。所有的作家都是初次見面,所有的小說都是久別重逢,就像那年我的穿衣勇氣一樣,我寫出許多異色小說、抄襲散文、網誌詩。第一篇小說寫的是一個總是在找尋紅洋裝的失憶女和她的精神科醫師,結尾是一點都不令人意外的意外,紅洋裝是失憶女殺人後血染紅白色洋裝的證據,總阻止她記起事情的精神科醫師其實愛她。創作課堂上,我僅記得那些日後出了很多本書的學長們異常的安靜,無人講評的寂寞和我那天刻意穿的褐紅色長雪紡洋裝(還是歐式宮廷的高腰風格)一樣無人問津,這些都是不禁細看的小說和洋裝。

寫出了一些東西,喜歡上一些作家時,我又離開了那間中文系。如果沒有發生些不好的事,我想我會就這樣唸著書、蹦達著的繼續長大變老,但如果的事都是逃不了的事。逃不了的人和事,後來我們學會叫它劫,寫作變成了渡劫。我始終是自私的人,我渡不了的,便寫出來讓大家一起苦,我渡完的,也要寫出來讓自己記得,不是什麼偉大的事。後來喜歡上的作家越來越多,總說不出原因,大概只因為讀了痛快,郝譽翔、賴香吟的痛很痛;黃麗群、陳俊志的爽又很爽。後來,也因為寫作,我幾次杵在了這些名字、更多名字的身旁,但我經常分神去想,下一次,我不知道寫不寫的出來。

一路相伴著寫的人,有人神隱似的只剩下一串電子郵件帳號,有人渡不了劫把自己寫成了小說結局,大多則去寫了別的東西,把文字一口口就飯吃了。他們都曾是那般的優秀如鬼神附體,都曾經動人心魄的把我逼上寫作的桌面,想跟他們一起留下什麼,比如說,一整個我們的世代。長夜將盡,揮霍也是。再離開一間學校後,他們成群的往前奔,倫敦的高餐下午茶、打卡送小菜的拉麵店、週末的偶像劇對白填充編劇、打工留學到廣告文案,這才是我們的整個書寫聚落最真實的生態。和那些名字不一樣,和那些在演講對談海報中會出現的名字不同,鬼怪般聰穎的他、寫出靈光無窮無盡小說的她阿……往前奔走到艱難書寫的另一面,像覆蓋一張撲克牌那樣的就結束了我們的書寫。終究,書寫帶給現實我們的還是太過單薄。主管站在茶水間一角,刻意輕鬆的轉達老闆對我書寫的登報文章,有些注意,注意之外,他似無話無字彙想再多說。遠方親戚對著我文章一角的稱謂和故事敏銳沉重的提醒,全都是陳腔至極的情節,但確實都在上演。

他們都去哪兒了?他們都還在的,餐廳裡、喜宴上總能再見。

後來,直到現在,每次的相見相約,總會被問起一句話,妳還有在寫嗎?意思是:我幾乎不再寫了;寫作並不是唯一的成就;還在寫些什麼;哪來的時間阿。我全都百分百的同意。不熟友人輕輕拿起我的散文集,隨手翻完後說很久不讀這些軟的東西了,我也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同意,這些全都是真的。如果不想寫,那我們來聊點八卦聊些壞話,如果不想看這些,我們也還有資本論、還有賈伯斯。世界那麼大,所以我說,如果能當郭台銘誰要當郭強生,誰是郭強生?有時候就連一個共鳴點都能走到如此艱難的地方。

這些人和事,也都不是現在的事了,很久沒想起,想起來也是因為艱難。

以十年為單位,我終於結成了第一綑自己寫成的字。

那個下筆詭絕,讀久了像會串成一篇喃喃咒文似的學長,艱難的用我無法想見的方式,把自己栽在了我們每日行坐的大樓前。我以書寫渡劫,而書寫卻是他的劫,為了可以讀可以寫,為了過這樣的生活,原來還是有些人把自己蜷縮成最小的形式想要通過。對我而言,實在稱得上是一種偉大。他在我碩士畢業那年離開世界,聽說是為了始終找不到願意指導他論文的教授,這些人和事,也都不是現在的事了,很久沒想起,想起來也是因為艱難。

現在的我只穿單色最多雙色的針織上衣、長上衣,長髮可整年不修剪,論文與工作之外的其他書寫,比起渡劫式的告解,更像是奢華的全套精油spa。我要提前安排一個時間,敲定沒有其他外務的干擾,刻意的保有體力,再輕輕打開筆電,花上兩小時、或是一晚的時間。

那時,我會寫到心中沒有任何聲響,寫到現在的我與過去的你們身影微微重疊時,忽然停筆。在所有身影將滅之前,把房門關上。這樣,就像我們仍一起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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