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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門的是一位中年穿亮黃色和服的女性，眼部下方畫了細緻的眼線，對林竹芙深深鞠了一個躬：「初次見面，請多關照，我是霧島育子。」「啊，是霧島老師，初次見面，請多關照。我是林竹芙，真的很抱歉遲到了，這裡的住戶都沒寫住址，好難找啊。」額頭前的汗珠滴到眼睛時，她吐出台灣口音的敬語，同時注意到霧島和服上的竹子原本搖曳的姿態，有些慾墜的不穩，發出沙沙的低吟。

五分鐘前，額頭上的汗珠非常強勢，硬是從皮膚竄了出來，因找不到住址，在這個隱蔽的小巷中，竹芙心跳不規律的昏厥感襲來，手上寫著住址的白紙已經被她的手掌捏了幾次，縐褶清晰可見。

過於擔心日本的準時規則被自己打破，竹芙卸下鞋子後，腳拇趾往內緊縮，腳汗滲了出來。「來，第一次來放輕鬆些，大家都已經換好了和服，她們會等妳。」霧島盯著她的脖子看，竹芙從霧島那裡接過一個透明塑膠袋，打開後是件粉紅色和服，點綴幾隻飛舞的蝴蝶，細看背景有模糊的櫻花陪襯，另外還搭配了一個橄欖綠的腰帶。她的眼神瞄過去，其他的女人都挺直背脊，撐開胸部的線條，和服彷彿要繃開似的，鮮豔的色澤還散出京都寺廟的沉香味。每人直視著她，眼珠蘊藏窺視的力道，彷彿瞬間可以褪去她的衣衫，讓她徹底赤裸。

「各位，這位是我們今天新來的同學，林竹芙桑。」霧島說完，其他的女性每人都鞠躬，竹芙又注意到她們的胸部跟著往前，乳房的形狀把和服撐得更開，幾乎下一刻就要掙脫出來。

「大家好，我是來自台灣的林竹芙，請大家多指教。」

「來，第一次我教妳如何穿，下次同學可以幫忙妳。」一邊說著，霧島已經熟練展開那件粉紅色和服，前後套在竹芙身上，在她面前將左右兩邊的布調到適當角度，然後左邊在上，整片和服的布跨過右邊。兩條粉紅細長帶子為了繫住布的位置，很快裹緊她的腰身，她必須挺起胸膛，壓縮小腹，呼吸才能順暢，此時她感覺腰部產生細緻變化，當那個部位緊縮之後，身為女人的意識提高，自然也把臀部緊縮，往上翹了起來。

霧島的身手矯健，很快地那條橄欖綠的腰帶，已經在繁複的步驟中，變成了肚子前的蝴蝶結，像是一隻巨大、翅膀點綴櫻花、準備起飛的綠蝴蝶。竹芙還來不及細看，那款蝴蝶結已經被移到背部，她從鏡子中，側身看那隻蝴蝶，緊黏在背部，彷彿她身上湧出了花蜜，吸引了那隻龐大的昆蟲。

「穿和服不是件容易的事，要練習好幾次，才能上手。沒關係，同學都會幫妳。」其他同學站在那裡等待，他們連凝視都呈現了一致的表情，竹芙再次湧出自己赤裸的影像。

同學們很快跪在地上，一把扇子放在前面，向霧島老師鞠躬，說些感謝的話語。這是開始上課前的固定儀式。同學站起來後，演歌的音樂同時響起，這些日本女人本能似地將扇子遮住臉龐，轉身九十度，若隱若現的白色襪子，摩擦地板，「原來她們都已經學過一陣了。」

「來，跟著跳，讓妳的身體跟上來，心也就跟上來。」霧島老師拿著精緻的日本扇子對著竹芙的胸口，扇子上的澄色混雜大量的金色，房間整個點亮起來。

當時在地鐵看到課程廣告時，腦海浮現兒時與父親一起看的日本電影中，傳統舞者身上的神祕氣質，厚重的白粉下，真正的面目有些朦朧，她想這樣的課程對她目前正在兼差的工作應該相當有幫助。

來自熱帶島國的她，被和服的腰帶束縛了腰部之後，感覺自己的意志受到衣服的制約，反而會幻化出某種過去無法滑出的舞步，腳下的布拉扯著她，同時腰帶的緊度，讓她覺得自己像個重新學習爬行的嬰兒，重新認識這個世界。

她亦步亦趨跟著，時而拿起扇子向前畫圓，時而轉動扇子，好幾次她的扇子從指尖噴了出去，墜落地面後發出碰撞聲，她尷尬重新撿起那把喘息的扇子，但其他同學彷彿一切都沒發生，繼續隨著歌曲的前進，身形緩緩隨腳趾移動，他們的和服搭載著肉身，在浮光裡漫遊，每把扇子展開後，都是一場夢境的蔓延。「我在水波裡嗎？」好幾次竹芙以為自己漂浮在池塘裡，身上和服的蝴蝶幻化成蜻蜓，準備再度起飛。

「來，把動作做出來，日本舞踊的精神藏在細節裡。到目前為止，妳們的細節仍沒有完全表現出來。」霧島的聲音保持一定的頻率，呼應她腳步的輕緩，卻中氣十足，對應拇趾的抓地。

「眼波帶動妳的眼神，所有的神韻都藏在眼睛裡，眼睛活起來，不能讓妳的眼睛沉睡，眼睛探看四周，卻不驚擾，連灰塵都可以平靜……」

其他的同學跟著調整臉部的肌肉，露出放鬆後的嘴角，但竹芙仍無法掌握要領，臉部的線條緊繃。

「來，用腳拇趾呼吸大地的氣息，每次的移動都要把重心下移，妳主宰自己的命運，猶如主宰著妳所站的位置。」霧島老師來到她的身旁，示範基礎動作，將上半身往後斜四十五度，展開特殊的弧線，身體向無限處延伸，「來，這時腳拇趾更要抓穩地板，就像是妳的人生，無論如何傾斜，妳的地盤仍然穩住，不會倒掉！」竹芙瞬間眼眶被淚水濕潤，閃閃發亮，「對，自己要穩住，不能垮掉！」眼前的弧度完全是個令人遐想的身姿，竹芙同時想到自己在眾人面前的裸體姿勢，此刻的霧島除了身著和服外，幾乎就是自己的化身了。

她短暫出神，強光打在自己裸露的胸部上，肌肉微微浮動，前面站滿正在素描她身體的學生，直接碰觸空氣的肌膚將在燈光下變成油彩不同深淺的區塊，她刻意在乳頭上塗抹茉莉香水，但香味在暖氣房裡蒸發得非常快速，她想學生雖無法把香味畫進畫裡，但總會有催化作用，或許使用了不同的色調來強調胸部的肌膚……。

她又聞到茉莉的花香，有些微醉，想模仿霧島此刻的角度，向後傾斜四十五度，卻沒站穩，整個身軀向後退了幾步，往地上重重蹬下去，她逐漸感到呼吸有些困難，眼前冒出了黑影，耳朵也被氣流堵住，朦朧中聽見同學驚呼了一聲。

幸好，那件和服的腰帶幫她擋住了與地面的巨大碰撞，只微微有些腰酸，她又站了起來，「啊，身體要多鍛鍊了，年紀輕輕的，這樣太經不起考驗了，跳日本舞踊和練太極拳一樣，沒有人能打倒妳，只有妳自己。」霧島以元氣的聲音吐出每個字。

兩顆巨大的汗珠從竹芙的額頭滑下，緊身的和服催出她一身汗水，尤其與腋下接觸的和服潮濕了一片，擴散到連背後的那隻蝴蝶都濕了，重量加重了。

「去花園透個空氣吧，從這邊出去左轉，那裡可以讓妳鬆緩一口氣。」

「啊，」竹芙輕聲回應，她訝異眼前的霧島，整個容顏流露著慈悲，彷彿把自己擁在懷裡。

當竹芙跨出這間舞蹈教室，清風從眼前吹過，裡面的同學仍移動她們的舞步，竹芙依然感覺自己正褪去衣衫，裸露的肌膚與窗外的天空映照著對比的顏色。

穿上木屐，腳上的白襪滲出的汗水黏在木屐上，她聞到自己的腳汗味，不過一陣微風很快將味道吹散。木屐聲清脆著地，才幾個步伐，再往左轉個彎，眼前立刻現出了一片色彩繽紛卻又獨具枯山水風味的花園，五月的氣候仍遺留下許多紅色椿花，她也認得出旁邊種了幾株櫻花木，這時櫻花都已經凋謝，長出了嫩綠的枝葉。花園中有個小水井，水從一截竹片緩緩流出，竹芙因為自己名字的關係，每次看到竹子，都會心跳加快，趕緊快步過去。

就在此時，一個影子閃過她眼前，起初她以為是錯覺，再次眨眼睛，發現影子就在她附近，這個影子激起不尋常的心跳，猶如預示將有事情發生般，她的無意識被朦朧的水滴漫開，開始放大視野，搜尋影子的來源。這時，她的五種感官同時開啟，聽見風刷過葉片激起的閃亮感，注意到從竹片流出的水也透出了澄色的光影，聞到椿花叢誘發的香味帶點迷醉，連肌膚都感受到被花粉襲過的幸福滋味，混雜的感覺從胸口湧現，直入她的喉嚨，口中的唾液分泌了甜味。

「啊，影子就在那裡。」她看見了，從一株椿花木後面延伸出來。「形狀不像是椿花.......」喃喃自語的她注意到影子會前後微動，形狀也有些奇特，於是放輕腳步，怕驚擾了那片影子，「說不定影子會突然消失呢。」她忘記剛才重摔在地時背部隱約的疼痛，用傾斜的身姿，逐步趨近那個影子，卻又拉開一點距離。

影子變得越來越大，她越小心不要踩到了影子。

瞬間角度的驟變，一個真正的人出現在眼前，剛才被樹叢遮住了，竹芙被這完全出乎意料的景象震懾到，嘴裡的叫聲只到喉嚨就被壓下來了。一個坐在石頭上閉眼的男人，以打坐的姿勢前後輕微搖晃著，似乎是睡著了，但又有種隨時可能打開眼睛的警覺樣貌，光影落在他的鼻頭上，拉出了兩頰的陰影。

那一刻，彷彿喚醒竹芙第八意識裡沉睡的影子，這張臉的面容進到視覺的瞬間，她深埋在體內的各種光明與黑暗同時攪動起來，混沌不明的氣脈猶如迴旋的漩渦從底部上升，隨著秒的推進，灰濁的顏色逐漸褪去，眼前有種透明的光包裹著她。

眼前男人的臉龐，像極了她在畫上看到的佛陀與武士的混合容顏，看似睡著的神貌，安詳而不為所動。鼻形又映出西方人高聳而狹長的山脈狀，厚的嘴唇彷彿訴說著他豐沛的情感流動在每根敏感的唇部神經裡。

竹芙想再多看一眼這樣的臉孔，但馬上意識到附近似乎有腳步聲靠近，剛才的放鬆感又轉為緊繃，一時不知該將自己的身體放在什麼位置。一種突然撞擊的恐懼感，讓她害怕會驚醒眼前的男子，破壞掉剛才瞬間所凝聚的那座閃著光亮的魔石，魔石上坐著一位令人安心又迷惑的男人。

「竹芙桑……」，她好像聽見細碎的聲音從另一個方向傳來，她離開了幾步，又感覺捨不得，男人還是看起來像是打坐似的，眼睛沒有張開，她猶豫著要不要在離開前，躲在某處用小石頭丟過去，發出某種撞擊聲，看看是否可以看見男人張開眼睛的模樣，但她喜歡這種安靜的氛圍，在男人的影子前蹲了下來，屏住氣息，用手在影子覆蓋的泥土面積上，寫了一個「竹」字，然後轉身，迅速消失在這片光影交錯的椿花叢中。

「竹芙桑，今天的課程已經結束了。回家要多鍛鍊，年紀輕輕的要隨時傾聽身體的聲音。」霧島老師說話的同時，同學們正在脫去和服，換回原來的衣服。

「剛才妳的背包裡的手機一直響。」一位同學過來對她說。

「啊，真對不起，我以為手機關掉了，很抱歉打擾大家了。」竹芙從皮包拿起手機，裡面有三通來電未接，還有簡訊。

原來的模特兒今天臨時有事，今晚有空來代替嗎？五點前請回覆。

竹芙匆忙趕往畫室，因為有些距離，她連晚餐都無法吃，就必須趕緊坐地鐵過去。今天為了第一次的日本舞蹈課，特別到美容院梳個髮髻，「索性就直接穿和服過去那邊，說不定今天可以......」一路上她都打著如意算盤，「今晚算是支援性質，應該可以有不同的展現方式。」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