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裂痕(楊照「百年荒蕪」系列03)
第一章


車子在塔城街口遇到了紅燈,司機突然扳了搖桿,將前門打開,使得準備要下車提早站到門口來的徐蘭馨嚇了一跳。原來司機是要和右邊併排等燈號的另一輛公車司機講話。蘭馨尷尬地意識到她正好處在兩個司機的視線上,連忙想要退,卻一退就碰到後面一個穿軍服的男人,趕緊又挺回來。兩個司機半說半吼地用台語講話,左邊這個將身子猛往前探,很認真地要越過蘭馨跟對方說話,右邊,另外一輛車上的那個,卻不知故意還無意,穩坐踞著方向盤,姿勢不變,只將頭轉過來,於是那視線就一直落在蘭馨身上。乍看畫面,人家會錯以為那個司機是在對蘭馨說話吧。被那樣一邊說著她不完全能懂的話一邊死盯著,蘭馨渾身躁熱起來,不快地將頭擺向左邊,換看到這邊的司機徹底單純將她當作物件障礙的模樣,惹得她更不快了。

帶著這彷彿被偷襲的不快,蘭馨在中華路北站下了車。心中幽幽地閃過一陣遺憾:在這座城市要遇到好男人,為什麼那麼難?她眼前隨時能夠想像得出那樣的人,年輕點的、稍微年長一點的,眼神裡帶點不羈,卻又總保持著一絲笑意,讓人看不出、猜不準那笑是友善還是嘲弄,整個人身上好像包著一團光或氣,或光與氣的混和,使得他和現實拉開一點似有若無的距離。

蘭馨像是跟自己生氣般地重重嘆了一聲,發洩這分遺憾。嘆完才兀地驚覺:還能想要遇到什麼男人,羞不羞啊,兩個禮拜後就要結婚啦!你的男人就在那裡,你的男人已經確定了,不再有什麼遇得到遇不到的,竟然還沒習慣?

一陣風吹過來,涼涼的,讓蘭馨意識到自己的臉燒紅得比剛剛更厲害。臉上熱得似乎都足以將原本涼涼的風烘溫了。下一秒鐘,感覺到轟隆隆的金屬撞擊聲,還有腳下地面極輕微的震動,她才回神理解吹上來的,不是自然風,是火車靠近時帶上來的,所以也才會愈來愈強、愈來愈溫。

火車銧啷銧啷地晃過去,一堆臉孔從車窗中閃過。蘭馨逼自己努力想許宏仁的樣子,那樣是有個好男人的氣息吧?挺挺的,每一次長褲褲腳都留著燙過的直線痕,嘴角也總是彎著,說話時右上唇動得特別厲害,是緊張的關係嗎?然而,不管怎麼想,蘭馨就是看不到他的眼睛。連最簡單的眼睛大還是小,單眼皮還是雙眼皮都無法具體成像。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直視他的眼睛而感到熟悉?會有這樣一天嗎?突然,結婚這件事又從扎扎實實變得掏空虛幻了。

 


蘭馨和張月惠約在「點心世界」,一坐下來,熱騰騰的鍋貼和酸辣湯就端了上桌。月惠咬了一口鍋貼,誇張地瞇著眼說:「無可取代的韭黃,滿滿的韭黃,滿滿的幸福。」蘭馨笑了:「讓你幸福真容易,天天給你韭黃吃就好了。」

月惠故作鄭重狀搖頭:「不是這樣,沒這麼簡單,是鍋貼裡的韭黃,而且是『點心世界』才有的韭黃鍋貼。」蘭馨回她:「還是簡單啊!以後你丈夫只要天天帶你來吃『點心世界』的韭黃鍋貼,你就一輩子死心塌地愛他。」

月惠手中夾起第二隻鍋貼,先點頭後又搖頭:「對,也不對。有人可以天天讓我吃這裡的韭黃鍋貼,我真會一輩子愛他,真的,我的愛就那麼直接。但是你別搞錯了,要找到一個人能認真看待我的韭黃鍋貼,知道用韭黃鍋貼抓住我的愛,願意天天帶我來,哪裡容易了?天難地難好不好!不然你去問你們許宏仁,他肯嗎?」

從初中開始,認識那麼久了,蘭馨還是無法習慣月惠說的話。有一種輕微的口音,還帶著像「天難地難」這種不知哪來的用語,老讓蘭馨衝動想問月惠到底是哪裡人,然而因為是口音引發的好奇疑問,當下蘭馨反而不好意思問,覺得好像明白地在嫌她說話不標準,以至於多年竟然都沒問出口。另外更不習慣的,是月惠口裡經常冒出一點都不平常的字眼,像是「愛」、「我的愛」,蘭馨總是聽一次起一次疙瘩。

喝了口湯,月惠問:「你《一簾幽夢》看完了嗎?覺得怎麼樣?」

「好看啊!但不太適合在這裡討論吧?」

「是啦,我們用完了餐,到『蜂島』喝一杯手煮咖啡再有情調地聊啊,大小姐!」月惠細聲細氣地說,說完了馬上探前身子,換回原來的聲調:「你喜歡費雲帆嗎?你覺得紫菱嫁給他會幸福嗎?她真的可以忘得了楚濂,就當他是姊夫嗎?楚濂看紫菱嫁了那麼有錢的丈夫,心裡不會恨嗎?」

被一連串問話襲擊,蘭馨顧不得「點心世界」的氣氛,只好應話:「可是費雲帆打紫菱呢!一連打了好幾個耳光,看到那裡我幾乎把書闔起來不想看下去了……」

「那是要把紫菱打醒啊!她那個樣子,換作是我也要打她,打她個天地旋!」

「可是……可是男人就是不能打女人。你怎麼知道結了婚遇到什麼事,費雲帆不會又打她?我聽人家說,男人打老婆,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就是不能有第一次!」

月惠認真地看著蘭馨的眼睛,問:「以後,如果他打你,你會怎樣?」

「他敢打我,我就絕不嫁他!」

「那當然,我問的是如果結婚後呢?」

蘭馨沒有立刻答話,想了許久,才說:「他應該不會啦。」

 


相約時說的是去今日百貨看衣服,主要是度蜜月時要帶的,先選定幾件,蘭馨再找媽媽來,媽媽做最後決定並付錢。出了「點心世界」後,跨過平交道往峨嵋街去,半路蘭馨突然有點不安,想起來媽媽對今日百貨印象不太好,上次狠狠嫌過說因為樓上有影院、戲院還有遊樂場,連帶地使得百貨店裡很雜亂,放眼看去好些不正經的人。改變了念頭,覺得還是「第一百貨」比較符合媽媽的習慣,於是又從西門圓環再度越過平交道,沿著中華商場一樓騎樓往北走。

到了「第一百貨」逛了一圈,不知是記掛媽媽的心理作用,還是受到月惠一旁不時擠眉弄眼的影響,看到的衣服好像都缺了點什麼,沒有那種像是新嫁娘應該穿的喜氣燦亮。找不出中意的,徬徨著,月惠建議:「那去『萬年』吧!」「萬年」不是一般的百貨公司,一棟大樓裡有幾十家、上百家店,每家賣的東西都不一樣,要古板保守的,恐怕連上轎子穿的霞披都有;要新潮摩登的,也有那種像是純賣美國貨的委託行。

蘭馨沒有像月惠那麼常到西門町,萬年新開了年餘吧,她還沒去過,也沒想起來要去。被月惠說得惹起了好奇心,學月惠說話的口氣:「那去『萬年』吧!」

於是出了「第一百貨」,越過中華路,還是走中華商場一樓的騎樓,這次朝南,相反方向。走在信棟吧,蘭馨突然停了腳步,對月惠說:「聽!聽到沒?」月惠一頭霧水:「聽什麼?」

蘭馨聽到唱片行裡傳出來的音樂。她確定從來沒聽過的音樂,她壓根不知道音樂可以好聽到這種程度。瞬間被音樂激起了奇妙的感覺,好像有個人在她耳朵上輕輕撫著、搔著,那觸感立即化為一串電流,再具體不過地沿著耳背燒過後頸細微的寒毛,往下跳過一節一節的脊椎,然後分成一左一右,左邊的繞回前胸鑽進她陡地加快的心跳裡,右邊的順時針在她的腰間轉啊轉,帶出股間一陣讓她燥紅了臉的興奮。

「怎麼會有這種音樂啊?什麼人寫得出這種音樂來啊?」她迷茫地讚嘆著。

月惠顯然無法體會蘭馨的激動感受,不過倒是認真地看待蘭馨發出的問題,蘭馨一動不動站著時,月惠走近唱片店,端詳看了店門口擺出的海報架,再走回來跟蘭馨報告:「上面說是貝多芬。就是那個貝多芬嘛,樂聖,難怪好聽。」

蘭馨痴痴站了兩、三分鐘才終於被月惠堅持拉走。走遠了,蘭馨依然留著迷茫失魂的模樣。月惠不禁拍拍她的臉,嘲笑地說:「大小姐,太誇張了吧?到底有多好聽?」蘭馨不知該如何形容,卻又急著一定要形容,無法忍受月惠如此稀鬆平常待之,腦子裡找啊找還找不著,不知怎地口中卻冒出了自己未曾先意識到的話「好聽到──如果這個人還活著,我就取消婚禮不嫁了!」話說出來,腦袋才跟上,思索咀嚼了下,強調地說:「對,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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