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課樓經變
朝天宮

小F坐在櫺星門下面等人,身邊的石頭滑梯上是小朋友們蹭得光亮亮的兩道屁股印。秋天週末的傍晚,穿過兩個牌坊的人不多,不像平日裡,過路的各色人等慌慌張張在紅柵欄邊上下車(那裡立了一個牌子,上曰文武百官到此下馬云云),過了柵欄,重新騎一小段,小摩托、自行車、三輪車、板車互相磕磕碰碰的,接著到了前面第二個牌坊處,大家又得下一次車,車後座的小孩便有機會再回頭張望幾眼澆糖稀的攤子。

兩個牌坊上分別寫著:道貫古今,德配天地。小F覺得前一個很好,這條道確實有了好幾百年,後一個嘛,據說曾經朝天宮是諸位官員學習朝見天子禮儀的地方,也說得通。小F就盯著稀稀疏疏的幾個過路人,眼睛被不遠處的萬仞牆映得發紅。一陣風吹過,鳳楊樹上飄下幾片黃葉子。連練字的劉大年也收拾收拾東西打算回家了。

劉大年是眾多書法愛好者中的一員,在家裡練字覺得悶得慌,沒人指導,沒人欣賞叫好,整天對著幾個拓本寫啊寫,一日老婆站身邊瞧著,他心中得意著呢,畢竟婦道人家什麼也不懂,讓他多了幾分優越感,結果把一帖傅山寫得花裡胡哨,心下惱火。沒想到黃臉婆來了一句:

「寫寫寫,你啊要吃飯啦?」(就是南京話裡的「你要不要吃飯了」的意思。)

劉大年每講到這裡都好像心裡有種莫名的憋屈,他憤憤說:「老子聽了,屌心都涼了,還寫什麼!」

於是乾脆抱了一個紅色小塑膠桶,在朝天宮公廁了接了水,拿著個馬桶刷子站在兩個牌坊中間練字,每個週末,只要無風無雨,按時報到。小F見他次數多了,也會上去搭個話打個招呼。

「又來了啊。」

「你也挺早的,小孩子要長高得多睡。」

「坐坐嘛。」

劉大年是喜歡有人誇的,如果有人同他講:「喲,大年,你再寫寫就可以去隔

壁榮寶齋分店買最好的熟宣灑金粉啦,不浪費的。」他就會微微笑下,然後裝作高

深的樣子說,我就喜歡寫個紅星出的半生半熟。

當然也有煞風景的。「寫楷書還是要寫褚遂良。」

他則會答:「放你媽的屁,你以為老子連這個都不懂?你讓老子拿一把只能刷出中鋒的馬桶刷寫個屌!」

不過他對小F倒是一向有禮貌,表現出十足文化人的樣子,經常遞了刷子,攛掇小F。

「寫兩個。」

小F也不客氣,每次都橫平豎直畫幾個大字,要麼是「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要麼是「何為其然也」,還有「國破山河在」。劉大年每次都說好話,一邊說一邊搓手,真心誠意:「小姑娘氣勢是好的。」

小F心裡想,「老子寫得不好的字都在下一句,比如烏、春……」


劉大年收拾好東西,向小F擺擺手,就緩緩向紅柵欄那裡搖過去。到這個點回家,剛好可以吃晚飯。本來劉大年老婆頗有意見,覺得他週末也不陪陪孩子真說不過去,但旁人對她說:「嫂子,我梗直和你講一句,你家這位還是很恩正的,他要每天都吃好飯去朝天宮跳個交誼舞,乖,那就來斯了。」劉大年老婆想想,也頗有道理,作罷作罷。

小F在朝天宮等馬叔叔,眼見劉大年的身影不見,馬叔叔不知從哪個角落裡閃出來了。他一邊快步走來一邊抱拳道歉,「久等久等。」這時候天色都暗了,旁邊的崑劇院裡面也唱起來了。崑劇院原先是江寧府學,進去就有個種著石榴樹的小天井,夏日裡蚊子頗多,小F那會兒遠沒現在熱鬧,劉大年去聽過,馬叔叔也請小F聽過,三人都被唱得昏沉沉不願再提,哪像現在,都是花花綠綠一群不著四六的年輕人過去湊熱鬧。

這樣一來,倒是涇渭分明,聽戲吃茶下棋的在崑劇院門口擺好桌子板凳悠然過一日,而練字磕嘴皮子賣古董的,都在這兩道牌坊之間。馬叔叔就是個賣古董的,更確切的說,他是個鏟地皮的。江蘇境內,還沒有他沒跑過的鄉下。從八○年代末,他老馬就跟著郊縣的黑中巴四處亂轉,混熟了,人家能讓他那輛破舊二八大槓也有個座位。

那馬叔叔怎麼還沒發財?據認識他的人說,這傢伙存了不少錢,就是面上看不出來,整天還是穿著那件灰色印著暗花的地攤夢特嬌,套個皺巴巴的西裝褲,腳踩一雙髒兮兮的黑皮鞋,一提褲腳,嘿嘿,一雙洗黃了的白絲襪。胳肢窩裡夾了一個公事包,每天鬼鬼祟祟的。包裡都是用報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唐代玉舞人、戰國璧、良渚玉琮。按他自己的話說,「那些都是晃眼睛的,你見過玉舞人開歌舞團唱崑曲的嗎,不可能呀,十年見一次獨舞就不得了了!」說著嘩的扯開一個報紙,對小F講:

「滾你X,你看這河南工還噁心啊,手臂舞得僵硬得和筷子一樣。」

每到這時,他就會說說當年看到真品時的激動,「眼睛都直了,博物館都沒它好,好幾萬賣給台灣人啦,東西留不住。」說罷,惋惜的搖搖頭。

小F相信馬叔叔和她說的都是真話。老馬逢人便說小F對他有恩,是個緣分。由頭是某個週末,小F又坐在櫺星門下放空,老馬帶著孩子匆匆路過,那孩子不知怎麼的,突然驚了風,倒地抽搐不止,小F立刻下腳去看熱鬧,眼看小孩臉色發紫,眾人叫救護車的叫救護車,支招的支招,小F懷裡揣著古玩販子給爸爸帶的翁同龢藏墨,忙到榮寶齋借了方硯,用劉大年紅桶裡的廁所水化開了,捏著小孩的下巴灌了幾口,沒想真的漸漸緩過氣來,吐了幾口黃水,醒了。眾人驚,小F也覺得險得很,以前墨做得好,裡面混的那沉香、鹿血、麝香、朱砂不都是去惡風的麼。

只不過那條翁氏藏煙算是開過了。老馬拍了胸脯說再找一個一樣的,小F只是用衣服下襬擦了擦,又對著光瞅了瞅,說,沒事沒事,我爸發現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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