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香蕉花
颱風外圍環流籠罩下的綠島,天空墨色瀰漫,蜿蜒的公路銀色巨蟒般環繞著海岸線,路邊的黃線在幽暗天光下格外鮮麗,像是在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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颱風外圍環流籠罩下的綠島,天空墨色瀰漫,蜿蜒的公路銀色巨蟒般環繞著海岸線,路邊的黃線在幽暗天光下格外鮮麗,像是在發光。

七級陣風狂襲下,嘉琦騎機車載梨文奔馳在公路上,左側是鬱綠山巒,右側是礁岩與怒海。

一個下坡急彎,梨文陡然前傾,鼻尖撞上嘉琦安全帽下的辮底髮飾,兩個白色波紋的透明藍珠──微小的、凝結的海。

稍早,花東人文雜誌《潮聲》的記者周梨文、實習生趙嘉琦,在島嶼南端一家餐廳裡聆聽兩位布農青年的吉他彈唱。

梨文坐在嘉琦斜後方,她從那兩個不時隨節奏搖晃的藍珠子旁,可以看到前方長木桌後黑衣光頭的Salizan,白衣長髮的Tiang。兩人來自本島,平日以打零工為生。這一個小時以來,他們把幾首族語及國語的自創曲穿插於陳建年與動力火車、陶喆與五月天、Bob Dylan與披頭四間。

店裡為數不多的客人似乎都沉浸在優美的歌聲中。即使是中文與英文歌,詞義也常湮沒於旋律下,但布農族語尤其如此。整間餐廳應該只有Salizan和Tiang懂,但他們從未說明,而聽眾也沒人發問。儘管如此,大家還是各自找到了融入的方法,也許是觀察歌者,也許是感受旋律,或是嫁接自己的記憶、想像。

其實,梨文早就在和嘉琦一起進行的事前採訪中聽Salizan說了詞義,現在聽歌卻連不起來,像是國高中時面對著考卷,明明看過題目問的東西,卻無法作答,因為那不是──還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知識。也許有一天會是,也許永遠不是。

從嘉琦那對珠子律動的程度來看,她似乎沒有這種困擾。

牆上木雕海馬圓肚子裡的時鐘,顯示時間為一點二十分。

「該走了。」梨文對嘉琦附耳低語。

珠子停止搖晃。

「船班不是兩點半?」

「Salizan和Tiang兩點要參加汙水處理的臨時工招募。我們不走,他們就會一直唱下去。」

「可是……」

可是什麼?怕他們的才華與精力在那所有綁鋼筋、釘板模、扛水泥、搬磚塊的零工裡耗盡?

「這是他們的人生,我們沒辦法幫他們下決定。」

「你現在不就是在幫他們下決定?」

她們的聲音壓得很低,但不只是正前方的Salizan和Tiang注意到這裡不知該說是微小還是巨大的紛爭,其他幾個客人也先後側目。

梨文靜靜地站起來走向門口。過了一會兒,嘉琦跟上去。

Salizan 和Tiang 繼續彈唱。不知道是不是最後一首,但他們唱得彷彿完全無憂無慮。明亮而柔和的燈光從垂墜著一整圈貝殼串珠的吊燈灑落在他們身上,大朵大朵的海藍色與粉橘色扶桑花在他們頭頂的象牙白天花板裡綻放。胖嘟嘟的七彩熱帶魚在右牆的掛畫上優游,而左牆的巨幅炭筆素描中,一個黝黑瘦小的男孩裸著身子艱難地站在洶湧的海水中,奮力舉起雙臂,把一株比他還高的白色百合伸向烏雲掩蔽的天空。

機車繞過一個岬角,公路陡降,像要引領旅人投身入海。

狂風持續吹襲下,機車劇烈搖擺,隨時可能翻覆。嘉琦將車子擦著崖邊護欄煞停,梨文連滾帶爬地脫離即將觸地的後座,一把抓住身邊的鐵欄杆。風大到她連欄杆都快抓不住,手掌在杆上前後左右磨得發疼。

腳下洶湧的大海中,扇形海浪不斷地在環狀礁岩邊如花綻開,迅即潰散後湧入礁池。滿溢的海水從岩縫間流瀉如瀑,進入池中的初如凝脂,雪白而溫潤,接著徐徐開展為一片象牙白蕾絲,漸趨平靜後,成為一面微帶波紋的黑鏡。

嘉琦放開原本也緊握欄杆的一隻手,打開置物箱取出DV。

一陣大浪乘風襲來,撞上史前巨獸獠牙般的整排礁岩,炸出一座蒼白的浪山,眼看著就要在梨文和嘉琦的頭上崩塌。

梨文立即往下蹲。嘉琦側閃,但一手還抓著DV,重心不穩地向有車駛近的公路上滑移。

梨文放開緊抓欄杆的一隻手,伸向嘉琦,卻看到攤開來的指掌間染滿血漬,驚駭之餘將手一把收回。

嘉琦一臉無法置信,伸出去準備回握的手僵在空中。

一年半後

細長的管狀水晶連綴成無數長流蘇,繞著燈球一圈圈地迴旋開展,從台東巿某飯店會議廳高聳的天花板中央灑落滿地銀光。

在入口內側的報到處簽收會議資料後,梨文走向廳內。

廳前的牆上有面寬大的投影銀幕,深藍色的畫面頂端,幾顆星星匯聚成一道彎刀狀的銀弧,這是會議主辦單位美商全星的標誌。這家跨國資訊科技公司擁有全球排名前五的個人電腦品牌,近年致力於開發各式軟體服務。今天所舉辦的春季論壇主題是「資訊與社會發展」,本質上是一場向台灣產官學界宣揚他們這幾年在花東資訊推廣成果的公關活動。

當初全星的公關副理同時也是梨文大學學弟的彭昱成向《潮聲》雜誌邀訪時,總編勉為其難地指派了娟穎,自從嘉琦轉任記者不到半年就辭職後,社裡最資淺的就是她了。

會議廳裡,刻意控制音量與腔調的寒暄、肢體移動時的衣料摩擦聲,甚至是從裹著色澤晦暗、款式呆板的正式服裝的軀體所逸出的溫度與氣味,都像即將煮沸的開水般逐漸蒸騰。

來賓像是一小股一小股的潮水般湧進會議廳。海軍藍掛繩從他們的脖頸垂下,末端扣著的識別證在他們的肚皮上晃盪。碎浪般的白色反光在透明膠套上浮動,任何想讀出來賓身分的人盯著它們都一陣眼花。也許識別證的目的不在於揭示身分,而在於掩蓋。

「你怎麼也來了?」

四十多歲的瘦高男子是花蓮文化局文創科科長王本傑。疏淡的雙眉下,茶色眼珠閃爍著帶惡意的光芒。

「總編派我來看看。」

「還在《潮聲》?看來官司沒影響。」

梨文繼續往前走。

「上次局裡開漂流木藝術季籌備會時,有人說可以再請你們來規畫執行,但我怕你們碰到我們家高縣長會尷尬。」

「您多慮了。」梨文丟下這句就朝反方向走。

半年前《潮聲》雜誌大篇幅報導花蓮縣府在千樟嶺文化生態觀光園區這項大型開發案中,如何透過廢環評、開放BOT、變更地目等手段賤賣國土、破壞生態、圖利財團。當時正尋求連任的縣長高俊義認為被《潮聲》影射為財團打手,於是帶著大批人馬浩浩蕩蕩到地檢署按鈴控告《潮聲》的社長、總編輯及撰稿記者加重誹謗。

兩週後,政論雜誌《新聞眼》的一篇不具名報導指出,千樟嶺誹謗案的周姓撰稿記者與高俊義競選對手黃慎之私交甚篤,今年周的胞妹考上國中教甄、分發到北市某明星學校,據聞是先前於該區擔任立委的黃強力關說所致。周在《潮聲》報導中對高的攻擊,可合理推論為對黃的投桃報李……

那天某有線電視台談話節目在討論前對這個事件先作了背景介紹。畫面上首先是高陣營發言人手持當期《新聞眼》供媒體拍照,接著是雜誌內頁插圖特寫:灰藍色背景前,兩個臉上沒五官的黑色身影分別站在左右兩邊;右邊男性的微凸小腹上,斗大的螢光橘字樣寫著「黃姓候選人」,左邊女性的豐滿胸部上則是「周姓雜誌記者」。

主持人面色凝重地看著畫面,抿唇的動作做得太用力,下顎前突,側臉看起來像是馬頭魚。

以前梨文一直覺得八卦雜誌示意圖裡的那些無臉剪影,是只可能出現在《蝙蝠俠》高譚市裡的壞蛋:神祕、詭異、說不出來的喜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成了無臉人,有種不真實的、魔幻的感覺:到底是自己的身分被奪走、轉移到電視螢幕中,還是螢幕中的那個自己被剝奪了五官?

她摸摸自己剛好穿著黑色T恤、明顯比圖上平坦很多的胸部(就她記憶所及,黃慎之的肚子應該也沒那麼凸),懷疑是否會有螢光橘的文字隨著心跳的節奏蹦出來──在夜裡走路,讓別人看不到你但看到字或是先看到字才看到你的那種螢光橘,犯罪者的印記。

那期《新聞眼》出刊的下午,小梨文八歲的妹妹康芸來電。

──你是憑實力考上的,這點我很清楚。而我不可能去關說,這點你也比誰都清楚。

梨文其實聽不太清楚自己說的話。她的耳朵剛才被康芸帶哭腔的破音震得嗡嗡響。

──那你跟黃慎之怎麼回事?

──就兩年前在東部發展會議上對談過一次吧。跟他老婆古月霞倒是多年前在唱片公司企劃部的同事。

──搞非主流音樂的那家?

──是民族音樂。

──都一樣。

總之,離職後梨文和古月霞仍保持聯絡,大概是一年寄幾封電子郵件和一張賀年卡這種程度。月霞曾寄給她一盒彌月蛋糕。帶金色波紋的大紅紙盒裡是一個六吋的摩卡布丁蛋糕,有厚厚的鮮奶油夾層,表面是帶點酒紅的焦褐色,光滑如鏡,梨文從上面照見了自己的臉龐,但到處都沒找到彌月小主角的容貌。貼在蛋糕盒上的小卡只寫了「謝謝大家的祝福,小米米滿月嘍!黃慎之與古月霞敬上」。

蛋糕是康芸簽收的。那時候的康芸還是個提著兩皮箱教具到處應試的流浪教師,落榜失意時偶爾來姊姊的花蓮住處窩一陣子

結果她們誰也沒吃那個蛋糕。康芸不愛布丁,梨文不想吃任何會把她的臉映照出來的東西:食物裡含有自己眼耳鼻口的記憶,一想就覺得不怎麼美味。後來,蛋糕好像是拿去雜誌社了。

──你放心,這次換我告《新聞眼》誹謗。
──那又怎樣?人一旦被抹黑,就白不回來了。
雖然姊妹倆常意見不合,但以前康芸不是這麼悲觀的人,幾年間甄試屢屢落榜可能對她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怎麼會?是非黑白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你們住花東那種世外桃源,才會這麼天真。
該反駁哪一點?花東不是世外桃源,還是他們沒那麼天真?康芸對花東的偏見,部分源自姊姊到花蓮工作後就很少回土生土長的台北。梨文曾問她要不要來東部任教,她說只有你們那種抱著烏托邦幻想的人才會從台北跑去後山。梨文說就算是烏托邦夢想也有實現的可能。康芸說,如果會實現那就不叫烏托邦了,還有,別把你的夢想加在我身上!
──那怎麼辦才好?
──沒辦法。除非時間倒流,你不寫那些惹麻煩的報導。
──不可能,我還是會寫。
──寫那些有用嗎?高俊義還不是一樣會連任!
──又不是為了要讓他落選才報導。
──反正你就是自以為正義、不管別人死活對吧?
──……
──我告訴你,對這個世界,你其實什麼都不知道!

「學姊是你?不是說派別的記者來?」向《潮聲》邀訪的公關副理彭昱成邊走入會場邊核對手上名單。「梁娟穎?」

「她身體不適。」梨文說。

「太好了──我是說很遺憾她不能來。那就麻煩你在報導裡為我們全星多美言幾句囉!」

「這個……」

總編要她代替娟穎去台東時,她推說單眼相機送修還沒拿回來。總編回她:文字即可,三百字以內。她正想說這樣有需要跑一趟嗎、等對方的公關稿就好了,總編立刻變魔術似地從身後拿出一台數位小砲,跟她說去就是了,到現場自己看著辦。

現在的昱成不是能閒聊的模樣。在這初春時節,他的白襯衫外不是平常的西裝外套,而是散發著無機質光澤的深藍色背心,但或許因為忙碌或焦躁,他反而滿頭大汗,從髮際不斷滲出的汗水為他的臉蒙上一層油亮的薄膜。他在口袋中摸索著面紙,暫時將手中那份來賓名單遞給梨文。這份因反覆攤開與摺起而綿軟起皺的名單上,有三十多名與會者的照片、頭銜與行程安排。有些人昨天已先住進飯店,有些人今天中午就離開,有些人攜家帶眷,有些人的眷屬上午參觀博物館,有些人的眷屬下午泡溫泉……。與會者主要是具主管身分的大學教授、產業代表、地方官員及媒體。

「花蓮大學教育學院的尤院長,歡迎您,這邊請!」昱成抽走名單,迎向一位戴珍珠項鍊的五十多歲香菇髮型女性。他的背心正中央寫著「全星社會志工」,肩胛骨處是全星的銀星彎刀標誌,裡面的每顆星星都簇新閃亮,只有某顆的一角有點翹起。

大多數來賓已陸續就座,梨文在右後方找到一張視野開敞、還剩兩個座位的長桌,正準備入座,卻瞥見王科長往這裡靠過來。她將手中的資料袋往旁邊的桌面上甩,像是要擊斃什麼看不見的小蟲子。「這裡有人。」

力道沒拿捏好,資料袋拍擊桌面的聲音清脆得像是一記耳光。王科長愣住,周遭一些人為之側目。梨文不好意思就這麼坐下,和王科長兩個人僵在那裡。和這裡隔了兩桌的昱成正要走過來,一個柔和的嗓音在梨文斜後方響起:「王科長,這邊請。」

梨文轉頭。解圍天使是個馬尾女性,白棉衫外的紫背心是昱成那件的女款。她肩胛骨處彎刀裡的銀星斑駁褪色,有幾顆黯淡得彷彿是瘖啞的,不像昱成的,閃亮亮的像是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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