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香蕉花
來自土地的濃郁氣息 /石世豪

我和本書作者相識、相戀、結婚,再先後拋下台北的教職,到花蓮工作;其間也曾經和作者同遊花東海岸和縱谷,書中描寫或臨摹的山海、河谷、城鎮、鄉野、部落、植栽、爬蟲、飯店、校園、工坊、藝品、人物、故事,不乏親見共聞者。不過,我和各位首次接觸《紫色香蕉花》的讀者一樣,剛讀到本書時,雖然在字裡行間「發現」許多似曾相識的記憶片段;但是,幾番尋尋覓覓,卻在本書裡「發現」更多以往不曾駐足端詳,因此也來不及靜下心來細想、玩味的人文景致,以及,至今還隱藏其中的過往生命殘跡……一如紫色香蕉花散發著來自土地的濃郁氣息,浮沉在意識與潛意識之間。

實不相瞞,我也和本書其他讀者一樣,好奇想著:《紫色香蕉花》究竟是作者借書中角色訴說自己的故事,或者,作者只是透過書寫幫助書中角色說出原就屬於他們的故事,為此顧盼於不同觀點之間而感到莫名的興奮。從首頁讀起,就開始追查作者有無借小說角色代言自己,也不禁地毯式搜索書中是否出現我的分身或剪影。我這般閱讀,難免經常在書中「看」到某位舊識身形、從背景裡響起某段在他鄉聆聽過的音樂旋律,甚至,燈下景致瞬間幻化為記憶中依稀身歷其境的某個會場擺設。就這樣,我在書中找到許多往日尋幽訪勝的驚艷感動,連綴起不少因公務繁忙而煙消雲散的謬思愁緒……然而,每當我追隨書中情節的眼底重新亮起夏夜螢火般的眾多驚艷感動,默念文本的唇內舌齒細細咀嚼這份有如回甘滋味的謬思愁緒之際,原本只是配合角色設定和故事鋪陳的人、事、地、物、因果牽連、時空背景卻一再由隱而顯、反客為主,鋪天蓋地搶進前景、爭做主題,各顯神通躍然於紙上。

從第一幕開始,讀者或許就會猜:主角周梨文是作者的化身,或者,她在本書中的思想代言人嗎?作者確實去過綠島,那一趟也是帶領一批像是實習生趙嘉琦般的文壇未來新血,冒著強風大雨登島……由於作者不騎機車,所以,島上交通主要也是靠學生搭載。正是這許多巧合,連我也曾猜測:周梨文與其說是本書主角,其實更像作者隱身其後的說書人。至於另一個地位近乎主角的書中重要角色──後來登場的周梨文國中同學袁靜語──擁有那樣特別而有如現實世界裡對應存在相同人物的曲折身世,應該是從作者少年時期的斑斕記憶中刻意翻版拓印出來;根據我以往與作者閒聊的片段印象,加上我自己間斷接觸過的時人資料,作者確實有一位這般出身的中學同學,而對應於袁靜語父母存在於現實世界裡的政治人物,也經歷過類似的婚姻關係波折。當我發現書中主要角色如此唯妙唯肖翻印自現實世界時,依稀感到胸臆之間一串氣泡掙脫層層壓力急升而起,不禁想開口喊出作者在某次國外旅遊時教過我發音的法文:Déjà vu!讓我更想緊追小說情節的隨後發展,試圖從中刨挖出更多似曾相識的心情故事。然而,我又細想:作者並未從事記者工作,雖然,她替小說作品所下的資料查證工夫可以趕上一線記者;作者也沒有一個小她八歲的妹妹,康芸或許只是「周梨文」八歲以後自我意識覺醒,從此虛構一個順從家人期待的鏡中自己,三不五時喚她出來對照自己當下的複雜心境……從周康芸曾經「提著兩皮箱教具到處應試」看來,這個從事教職的妹妹更像作者留給周遭親友的印象,而「周梨文」則是作者將冷眼旁觀世事的自己投射進小說之中具象而成……而袁靜語父母在現實世界裡眾所周知的對應人物,更曾經超越自身情感糾葛各自替台灣民主政治發展留下不可磨滅的重要貢獻……所以,作者並不只是拓印現實人物當做書中角色,書中情節也並非僅止於單純的紀錄或紀實。

不過,書中角色有關「周梨文」的舅公林克培入獄服刑、躲避追緝、搭船逃離的轉述故事,卻是如傳記般精準摘錄二二八事件當事人自傳內容及親友口述歷史:這位「舅公」正是謝雪紅的革命伴侶楊克煌。我替作者校對本書文字時,曾以自己多次造訪玉山群峰時的環視印象,建議將「母親問他:什麼時候回來?他一時答不出來,但在駛離台灣的船上遠眺玉山時,發誓一定要回來」這句話略作調整;因為,從左營到廈門的航海路徑上,即使晴空萬里、嵐煙不起,輪船乘客回望台灣頂峰的視線,也會被玉山西側的阿里山或更西側的淺山阻擋,很難親眼目睹玉山。作者表示這句話出自「舅公」自傳,「周梨文」的母親也親口印證這段文字紀錄,雖然作者也認同我以地圖及三角測量等輔助資訊提出的客觀論證,但忠於舅公自傳及母親口述更是她難捨的紀實堅持。讀者看到這段文字的定稿面貌時,或許未必了解作者曾經為此反覆推敲取捨的苦心孤詣,既然同為讀者,或許可以補充我的讀後感想:修改後的文字,應該已經充分尊重「舅公」當時激動思鄉的主觀想望,又避免讀者誤解台灣海峽與岸上群山相互對應的客觀地理位置。

至於書中其他角色及其身分、職務、性格、舉止、對白,大致也對應現實世界裡作者認識、見過、從他人口中聽聞或從新聞報導、傳記、各類資料中讀到的真實人物及其言行;為了避免當事人因本書問世而遭遇各類困擾,作者或多或少改動了她或他的部分角色設定。其中,不乏我也認識、見過的親友舊識,讀到她或他在書中再現另一番風貌,同時卻又與她或他曾有過的言行若合符節,讓我在閱讀時常恍如舊地重遊般不知今夕是何夕,在色彩絢爛、餘音繚繞的昨日重現片刻中,驚覺自己雖然也身處當下,竟然未曾如作者一樣:細察對應於書中情節的光影聲音如此與人物地景巧妙互動。熟識作者的親友讀本書時,如果隨文字及其所勾勒意象反覆揚起揮之不去的「既視感」,想必也和我一樣:感覺既像是作者邀往共同的過往記憶中促膝長談,又彷彿自己重回人生或低盪或孤絕的彼時,默想此刻仍有多少的當時堅持倖存至今。

當然,還有其他許多本書讀者與作者並不熟識,妳或你們既難以從書中角色認出現實世界裡所有對應存在的人物及其身分,作者也無法為妳或你們量身訂做一整套專屬的故友舊識關係網絡,更不可能憑空在書中打造出無數個平行世界,將每一位讀者親聞共見的過往人、事、地、物及其彼此因果牽連各安其位、精準而秩序井然地收納其中。儘管如此,妳或你們是否也曾在閱讀過程中如我一般,發現自己浸潤在不知何處漫溢而出的既視感中,目光所及處不斷浮現似曾相識的記憶片段?這些讓妳或你們感覺似曾相識的人、事、地、物及其彼此因果牽連,或許是從作者目睹或聽聞的真實人物及其周遭環境,朝相同或類似的範疇擴展更廣大、朝相同或類似的意涵刨挖得更深層、朝相同或類似的意象延伸向更形而上,雖然並未刻意描摩、但已有幾分神似的集體記憶片段。縱使本書讀者如我般與作者熟識,也可以跳脫以書中角色找出現實世界裡對應人物的「單向還原」閱讀框架,試著從本書裡尋找作者更廣大範疇、更深層意涵、更形而上意象的紀錄及紀實嘗試。

本書標題「紫色香蕉花」,在參觀「星光部落」計畫一行人來到觀景台遠眺海岸那一幕裡正式登場──絆倒「周梨文」、以「一顆顆淤血的心臟,一滴滴巨大的凝結眼淚」形象出現──成為「周梨文」和「袁靜語」之間串聯記憶與現實、意義與感受的繁複圖騰,在本書隨後許多場景中都有極為細膩的描寫。而我記憶中的香蕉花卻單純許多:厚實、無臭,色彩鮮艷,汁液黏稠,雖然原本是香蕉的繁殖器官,在台灣由於香蕉普遍由人工栽植,香甜而富含營養的果實供人食用因此改良為「無籽」,子代香蕉的繁衍反而要靠淺埋土中、蔓延歧生的根抽芽培育。妳或你吃香蕉時,應該也像我般,不曾想過香蕉或它結果前紫色的花,究竟可以轉化成如何繁複的圖騰,傳遞來自孕育它的土地裡如何濃郁的氣息。

千萬別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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