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夢人
自序

我,玩散文於心手之間,如繅棉花糖,如煅煉精鋼,如拉坏燒陶;質地,或柔如綿,或剛如鐵,或彷彿綿裡鐵,剛柔相參。

早期,在台灣讀過中學的人,腦袋裡烙印的散文,大約就是朱自清〈春〉、〈荷塘月色〉、〈背影〉,徐志摩〈康橋的早晨〉,許地山〈落花生〉,夏丏尊〈白馬湖之冬〉,梁實秋〈鳥〉等。很抒情,很輕,很軟,很美,帶些甜味,好像舔食著棉花糖。

這是國文課本拿來餵養孩子們的大眾口味,也形塑了散文風格的模範。於是,大家都以為「散文」就只有這種口味,只有這個模範。我就鑄造個名詞稱呼它──綿散文。

那個年代的散文家,我們就只認得朱自清、徐志摩、許地山、夏丏尊、梁實秋等。至於魯迅、周作人、冰心、豐子愷、梁遇春、郭沫若、俞平伯等,就很少人聽過他們的名聲、讀過他們的作品。為什麼?因為國民黨政府認定他們的政治腦袋被紅色汙染了!他們的作品就被隔絕在台灣海峽的洪濤巨浪之外,連封面都不准碰,名字也不准掛嘴。

觸犯政治禁忌的大陸文學被封印了,那麼台灣文學呢?國民黨政府遷台之後,很多活躍在日治時期的作家,他們的名字與作品也同樣坐著無期徒刑的政治牢,一直被幽囚在不見天日的文獻堆中;因為政府當局認為他們的腦袋被日本人粉刷過。於是,賴和、吳濁流、楊逵、巫永福、呂赫若、張文環、龍瑛宗、王昶雄、鍾理和等;對我們來說,這些台灣重要作家的名字,竟然比當時韓國、越南的政客們還要陌生,更別說誰讀過他們的作品!

那是一個什麼都沒有根的年代;文學,只是總統府辦公室茶几上的瓶插。

我也能寫「綿散文」,這本散文集的輯一,十七篇作品就是了。不過,比起朱自清、徐志摩等那幾篇範文,口味就有些改變了,不單是甜,還摻了酸,混了苦,拌了辣。或許,我的生活從來都不僅吃糖喝蜜,多的是嚼不完的酸菜、苦瓜、辣椒!讀者們可以品嘗,我的「綿散文」是不是含藏著豐饒的多種口味。

「為情以造文」的散文,都不離現實生活的體驗,當然酸、甜、苦、辣都有;只給孩子們餵糖吮蜜,哪天現實生活硬塞給他們滿嘴的酸菜、苦瓜、辣椒,他們怎麼經受得住那樣多苦了舌、嗆了喉、酸了胃而煩了心的口味呢!

文學,何嘗離開人生?「不為人生而文學,只為文學而文學」,這話是誰在虛無縹緲的夢境中,所喊出來的胡言亂語?我彷彿聽過魯迅跟隨日本人鈴木虎雄,而鈴木虎雄又跟隨西洋人,曾經說過類似的話。他們斧頭一劈,就分出「為人生而藝術」與「為藝術而藝術」的兩種文學;而說什麼必須「為藝術而藝術」,文學才能「獨立」。中國古代的文學,幾曾脫離知識分子所身處的政教情境而「獨立」過?就是說這話的魯迅,一輩子何時不是在「為人生而藝術」?他捨棄做個撈大錢的醫生,改當只賺微薄稿酬的文學家,不就認為醫學只能治療人身體的病,而文學才能治療人心靈的病嗎?真不知那時候,魯迅是不是像魏晉名士那樣,餌了藥,喝了酒,隨口清談胡謅!但是,他這麼一胡謅,幾十年來,卻害了很多鸚鵡學舌、拾人牙慧的新知識分子也齊聲附和;認為「純粹審美」就是文學自身的「目的」,因此不食人間煙火的唯美作品,才是「純文學」,才有藝術性;而將文學當做「工具」,帶著「實用性」的作品,就是「雜文學」,沒什麼「藝術性」。純文學與雜文學、藝術性與實用性、工具性與目的性,一刀砍斷,勢不兩立。這麼一來,中國古代一半以上的文學作品,就被丟到歷史之外了。到現在,還有不少腦袋灌飽水泥的學者,依然故我地彈著這種不通至極的舊調。

我認為,僵持這種截然二分的死腦筋,將「文學」與「人生」的關係打成兩橛,那是外行人所說的外行話。從古到今,從中到西,有哪個文學家離開他的人生,還能寫出偉大的作品?因此,比較正確的講法應該是「即人生而文學」。文學與人生不是「為」或「不為」的關係,而是「相即不離」的關係。作家的人生存在經驗就是他創作文學的原料;他對人生有所感、有所思,自然發而為文,就是絕好的文學了。因此,文學家最優先要做的事,就是在現實世界中,真切的生活著。至於如何表現?這種語言形式問題,創造力夠強的文學家,法自內出,依隨不同的題材及主題而善變,會有什麼固定的規格呢?

近三十年來,台灣政治解嚴了,國文課本開放了,拿來餵食孩子們的散文口味就多樣化了,不再只是朱自清、徐志摩等人的「綿散文」。楊逵、鍾理和、琦君、余光中、司馬中原、洛夫、陳冠學、楊牧、林文月、南方朔、張曉風、吳晟、亮軒、蔣勳、杏林子、吳念真、蕭蕭、傅佩榮、王溢嘉、徐仁修、周芬伶、阿盛、劉墉、簡媜等,其中有些並不以散文名家;甚至,國民黨政府心眼中的「思想犯」:魯迅、周作人、豐子愷、朱光潛等。他們排成浩浩蕩蕩的隊伍,散文口味就不只是輕柔、甜美的棉花糖了;但是,餵食孩子們的散文,也不能太苦、太酸、太辣,而光明、健康、溫馨與勵志總是必要。因此,那種如刀如斧如棍如錘的「鐵散文」,還是不宜放進中學的國文課本,聽說有害他們心靈的成長。

抒情、輕軟的「綿散文」,固然不離現實生活;那麼「鐵散文」就更是如刀如斧如棍如錘,切割、撞擊著虛假、僵化、混濁、紊亂的這個時代,舉凡政治、教育、經濟、倫理秩序、生態環保、社會風氣……,各種弊病都必須強烈地刮垢剜瘡。輯二的十四篇作品,就是這一類「鐵散文」。

其中,最「鐵」的是幾篇「哀大學」之作。我站在大學的講台上,徘迴在恍似淨土的校園中,卻眼看近二十多年來,台灣「教育亡國」的現象已成沉痾,整個教育系統頻臨崩壞,卻又見不到當權者徹底反思,進行改造的微光;絕大多數腦中沒有「人」而只有「錢」的教育領導階層,還沉迷在資源掠奪、排名競爭的幻夢中。教育核心的「人」已在學校中徹底消失了,剩下的只是紙面上一堆沒有生命存在意義的數字。整個社會已彷彿隨時都會爆炸的大鍋爐,暴戾之氣上衝雲霄;而原本應該安詳、樂業的校園,手握大權的領導階層,卻還在想盡各種辦法強加壓力,並沾沾然自喜如此就可以提高競爭力,其實只是招來怨氣罷了,愚哉斯人也!這是台灣教育最深沉的悲哀,做個以教育為終身志業的當代知識分子,能不殷憂切慮嗎?我曾三次發出「哀大學」的吶喊,民間有些迴響,而當權者卻還是麻木以對!

即便如此,這一類「鐵散文」還是必須繼續書寫;而且更多人一起寫,總有聚蚊成雷而振聾發聵的一日吧!

文學,絕不是資生堂化妝品,只能遮醜飾陋。假如,面對這樣的時代,文學家還一味的「為文學而文學」;甚至面對這資本主義的社會,還一味的「為消費而文學」。那麼,所謂「文學家」也者,只不過就是動物園裡的孔雀,供桌上的瓶花,樹林間喃喃自語的黃鸝鳥,甚或是百貨公司內的櫃檯員而已。

或許,現代所謂的「文學家」,很多已不再自我期許做個關懷社會的「知識分子」;而只是關懷自己,從事文字產業,渴望暢銷以致富的寫手吧!於是,我彷彿看到台灣很多以「文字」為物料的無煙工廠,飄浮著成群沒有臉孔的文學靈魂。

這個文學現象,就是資本主義社會,油脂過剩的消費文化所冒出來的青春痘。既已存在,必是合理;不能逆反,不能消除,只能等待它向前演變。

然而,關懷社會的「文學家」也還不至於絕種。我曾經主編九歌版的《九十二年散文選》,特別選錄龍應台、南方朔、柏楊、唐諾、胡晴舫、李衣雲等議論性的作品,並在〈導言〉中提出「新載道精神」的觀念。這一類散文表現了當代知識分子關懷、批判社會的文化精神,可視為傳統「載道」文學的承繼與創變。這種知識分子的「文化精神」,古今一也;但是,所載之「道」則與時俱化矣,不再是現代化之前,從醬缸裡掏出來,酸腐撲鼻的「道」;而是從當代活生生的社會經驗,政治、教育、倫理秩序、生態環保……等現象,切實而深沉的感思,因而所創發的「道」。表現這種「新載道精神」的散文,也就是我前面所說的「鐵散文」,甚至衍變為我下面所要說的「綿裡鐵散文」。

知識分子關懷、批判社會,其精神如一;但是,包含著特殊內容的表現形式,卻可以做出新鮮的創變;不一定如刀如斧如棍如錘,也可以化作沒那麼惹眼的鋼針,並將它藏到棉花團裡,彷彿「綿裡鐵」,剛柔相參。而讓詭奇幻變,如詩如小說如寓言如神話的意象,帶引讀者們進入一個似現實又似幻境的世界中,想像,體會,各以其心而自得。

輯三的十六篇作品,就是這種魔幻寫實的「綿裡鐵」散文。內容都是出於我對當代社會經驗現象,切實而深沉的感思;形式卻是盡其詭奇幻變,完全穿越散文、詩、小說、寓言、神話的文體疆界,回歸貼近現實社會,真真切切的存在經驗,而直抒感思,不定一體,自由書寫。其中,發表於一九九六年,〈不知終站的列車〉是我散文體式轉型的開端;〈窺夢人〉發表於二○○○年,是中途站的一座高塔;而時間最近,發表於二○一四年的〈龍哭他方〉,詭奇幻變至極,卻不是終端之作;我的散文還繼續漫步在寬闊的創變之途中。

西方文學界不怎麼看重散文,它被視為邊緣文類;而真正的主流文類是詩、小說與戲劇。因此,西方以散文名家者,彷若寥天疏星。讀者們熟悉的大約就是法國蒙田(Montaigne 1533-1592)、英國蘭姆(Lamb 1775-1834)而已;但是,蒙田的正業是哲學,蘭姆的正業是兒童、青少年文學。他們的隨筆散文,只算是副業產品。

或許,散文太貼近平常生活,形式也太自由了;比起詩歌、小說與戲劇,在體裁上,散文似乎沒有那麼專業,誰都可以玩它幾筆。就像有嘴巴、有聲帶、沒耳聾的人就能說話一樣,似乎認得字的人就能寫散文。

西方人也太不懂得散文的奧妙了。其體自由而沒有定式,就像玩紙黏土,揉、捏、捶、壓、拉、扯、拍、甩……,變化無盡,一切隨你的心手操弄之。文學,不就是自由創造,妙出於靈活的神思嗎?話,人人會說,但說得妙者卻不多;散文,個個會寫,但寫得妙者也很少。

散文的奧妙,中國人最懂得,創造的體裁最多樣,使用的場域最廣泛;只要「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便是文學性的散文了。因此,從遠古時期,在文學世界中,散文就與詩二分天下而有其一;至於小說、戲曲只不過是邊陲地帶的兩個小部落而已。因此,以散文名家者,佔領了中國文學史的半壁江山。或者,雖不專門以散文名家,但詩好,散文也好,這種作家就更是多如晴夜繁星了。

中國古代,散文寫不好,而能稱為文學家者,實未之有也。原因應該是:「政教關懷」乃知識分子普遍而傳統的文化意識形態;即使退居田園、隱逸山林,也是一種抗拒朝政汙濁的姿態。他們對這個坑坑漥漥的生活世界,總是有話要說。散文自由的形式,比起詩歌、小說、戲曲,更方便知識分子「用」以直接抒情、表意、說理。因此,很多「實用性」融合「藝術性」的散文,例如〈過秦論〉、〈李陵答蘇武書〉、〈出師表〉、〈陳情表〉等,哪一篇不實用?卻又哪一篇不美!哪一篇不藝術!「實用性」與「藝術性」從來都不必然一刀兩斷。不離真與善的人格之美,以及彼此互動得宜的人際、物際和諧之美,乃是中國古代文學、藝術之美的根基;完全不同於近代西方人所顯揚的表象、形式之美。這個道理,「五四」以來,新知識分子們就很少有人懂得了。

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心眼中,都是「即人生而文學」,離開現實世界的日常之「用」,不可能產生文學。說什麼「純文學」,那只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夢囈!美或不美,藝術或不藝術,不僅是「寫什麼」的問題,也不僅是「怎麼寫」的問題;而必須將「寫什麼」與「怎麼寫」合著看待。談政治、談道德、談文化、談社會,這些都是被看作帶著實用性的「寫什麼」;只要作家真懂得「怎麼寫」,能創造出美妙而含著內容意義的形式,都會是藝術性的好散文。談風花雪月之美、談琴棋茶酒之趣、談個人喜怒哀樂之情,這些都是被看作不帶著實用性的「寫什麼」;然而,一旦作家不懂得「怎麼寫」,無法創造出美妙而含著內容意義的形式,也會寫出缺乏藝術性的壞散文。

散文,是形式最自由的文體,我可以玩它於心手之間,要柔就柔,要剛就剛,也可以剛柔相參;要樸質就樸質,要華麗就華麗;要寫實就寫實,要奇幻就奇幻。即情即意,即理即趣;即個人即社會,即特殊即普遍;即實用即藝術,即善即美。總之,即人生即文學,而法自內出,意隨心轉,變化未始有極。這本散文集,如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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