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緩的陽光
「百年荒蕪」緣起

W.H.Auden 寫過一首詩,獻給愛爾蘭前輩詩人 W.B.Yeats,詩句中有:Mad Ireland hurt you into poetry. 「瘋狂的愛爾蘭傷你為詩人」,勉強這樣翻譯,卻翻譯不出詩裡那種無奈的情感。Auden 試圖要說的,應該是愛爾蘭不尋常的歷史經驗,使得 Yeats不得不用詩來表達,來發洩。詩與瘋狂之間,有一種既抵抗又親和的關係,應該也有一種既神妙又痛苦的彼此印證吧。

有一段時間,我常常想起 Auden 的這句詩,還有,Yeats 與愛爾蘭與瘋狂。從詩句我回頭去想,小說之於我的意義究竟為何。我知道就像詩和Yeats 之間夾著愛爾蘭一樣,小說跟我,必然糾纏著台灣。不過,Auden 精準地替 Yeats 捕捉到了「瘋狂」這個主題,那麼台灣呢,台灣是什麼?或者說台灣逼著我不管走到哪裡,不管做了什麼事,不管別人給我掛了什麼頭銜,在內心深處都無法放棄小說,掙扎要用小說表達出來的是什麼?

一度我以為是「荒謬」。老是有不應該出現的事出現了,關連到完全預期不到的人,在錯亂不合邏輯的時間與場景中。應該就是「荒謬」。相應的感覺是啼笑皆非,是無奈慨嘆,是憤怒的情緒上升到一半,就轉成了嘲弄,對錯置與顛倒的嘲弄,也是對自己的憤怒的嘲弄。的確,台灣,過去現在與可預期的未來,都充滿了荒謬。

可是,我無法解釋,為什麼是小說?如果那逼著我不放棄,宿命地與小說綁在一起的,是深烙於我生命情調上的台灣荒誕,那麼,斷裂、跳躍、閃爍、曲折、省略、飄搖、浮動、挑戰著所有文法語法成規的詩,不才是更適合、更對的選擇嗎?

然而,我明明白白,在寫小說的時候,有某種東西,像雷雨來臨前突然遮蔽住天空的濃密烏雲般,雖然無法觸摸,卻絕對沉重、真實、無可取代。

有一天,在北海岸一家新開的時髦地中海風味咖啡館裡,望出去是一片雜亂的沙灘,有人在戲水,有人在開沙灘車,有人在放風箏,有人在擺攤賣冷飲,還有人無所事事單純只是在增加畫面上的雜亂程度。我沒來由想著,我一定要把這個畫面寫進小說裡,一定要讓一件最重要的事,在這個畫面裡發生,因為這個畫面中有我不能錯過的氣氛,一種絕對的、純粹的情緒。

那是什麼樣的情緒?是孤寂嗎?我想起馬奎斯名著《百年孤寂》,想起那本書的英文譯名「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突然腦中迸出了另一個字,destitute,荒涼荒蕪,destitute 和 solitude 幾乎可以互相押韻,用 destitute 代換 solitude 的話,就成了「One Hundred Years of Destitute」,百年荒蕪。唯一問題,這不是對的英文,對的英文應該寫成「One Hundred Years of Destituteness」。

不管他,重點是,百年荒蕪,是「荒蕪」而不是「荒謬」。我發現了這正是我在追索探問的。一種特殊屬於台灣的荒蕪性格長期壓著我的胸臆。為什麼台灣老是缺這個缺那個,為什麼台灣的景致總是顯現著刺眼的荒乾和逼仄?是了,這是讓我多年來逃躲不掉的大問題。

荒蕪只能用複雜來接近。最複雜的文類才能碰觸到荒蕪。而小說最大的本事,小說存在的根底理由,就是複雜,就是拒絕簡化。海浪呼呼襲拍,我悟知了小說迷人與不可抗拒的地方。荒蕪來自於簡化,於是當我們用複雜的小說去探測荒蕪的歷史地景時,就建構了一片想像的,依附於荒蕪,卻又對反否定荒蕪的視野。那視野,是荒蕪的一部分,離開荒蕪便沒有了意義,然而虛構視野浮顯,荒蕪便失去了其絕對性,失去了定義主宰我們生命情調的霸道力量。在這裡,小說與荒蕪,就像詩與瘋狂,拉扯跳著漾動心魄的激烈雙人舞……

Auden 寫給 Yeats 的詩說:「現在,愛爾蘭依舊有著他的瘋狂與他的天氣。」愛爾蘭不會因 Yeats 的詩而改變其瘋狂,更不會改變其天氣,不過詩不會白寫,多少愛爾蘭人藉由 Yeats 而找到了擺脫瘋狂,化瘋狂為文明力量的崎嶇道路。那路,不再通往愈來愈黯潮的精神病院,而在繞過一片割腳的嶙峋岩場後,豁然開展一片美麗的大海。

那個下午,我決定開始一個長期的小說寫作計畫。為二十世紀的台灣,寫一百篇小說,每一個年分一篇,用歷史研究與虛構想像的交雜,挖開表面的荒蕪,測探底層的複雜。在一切似乎都無可回頭地走向簡化,走向輕薄的時代,我相信,我更加相信,只有在厚重與複雜中,藏著我們文明的救贖。或許有一天,也有人會通過我的小說,看到不一樣的,荒蕪之外的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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