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逆境中的你
我不想念我自己

「我不想念我自己。」遺忘往日的不堪,放下曾經的痛苦,是一般人在平常日子中最想做到,但也最難達成的心願。

我們的人生總是一旦掉進深淵,即時時刻刻把自己鎖在黑暗深淵中。儘管黑暗已經離去,我們還是會恐懼,深怕「那些遺棄重來」…⋯在成長的過中,舔著傷口,訴說昔日悲愴,然後憂鬱一生、甚至怨恨一生。

近日我從一隻領養的流浪狗「史特勞斯」身上更學會了他「選擇性的遺忘」。我的流浪兒子史特勞斯曾經被扔棄,沒有人知道他從那裡來,某日一個鐵環套他頭上,他被抓狗大隊逮捕,然後拘禁於黑暗窄小惡臭的收容所中,等待未知的命運;等待愛,也可能等待死亡。

一天又一天收容所四處哀鳴的日子過去,曾經一度網路公告他的照片、品種,立刻有三十個人要認養他,結果抽籤那一日,却沒有一個人出現。第一個命運轉折是好心的「流浪動物花園協會」在他即將被處死前一天,領養了他。當時的他皮膚潰爛、腳上沾滿屎尿,身上沒有晶片,感染腸病毒⋯⋯距離今天才約莫半年;正常狀況下,他應該經常想起那段驚恐傷心的過往吧。

但是史特勞斯到了我家後,仍然每日盡情胡鬧,用力玩耍,勇敢奔跑,見人即親吻撒嬌⋯⋯對人不但沒有攻擊性還充滿了信賴。我甚至一度以為他可能是一個傾向「失憶」的狗:和我之前收養的流浪狗「蕭邦」,只要打雷即驚恐萬分長達一輩子如此的不同。

直到近日發生一件小事,我才從史特勞斯身上看到面對「曾經」的智慧。史特勞斯剛到我家沒半個月,我和乾女兒去朋友野溪旁的湯屋泡溫泉:乾女兒把史特勞斯的鏈子鬆綁,我正要警告他,這個莽撞小子可能跳入四十度高溫的溫泉,乾女兒回:「不會吧」,話的尾音沒完,他已跳入熱燙浴池;然後立即嚇得自己爬上來。我們馬上為他冲了冷水,帶他看了醫生,還好,只有肚皮上起了幾點紅疹子。

這兩天重回湯屋,史先生到了門口隨即趕快坐下來,聞聞味道,然後謹慎地立即遠離溫泉;遠遠地等著我。原來,他記得的:他記得許多事。只是他比多數人類聰明,某些往事太痛了,必須「遺忘」。「我不想念我自己。」因為這些回憶沒有必要,既然過了,就不需要再回首,何必増添莫名的哀傷。是的,「我不需要想念我自己。」

可愛的史特勞斯在我家,甚至毫不畏懼和家中狗群的「霸王花」南禪寺爭床。

決戰日:二○一五年五月二十五日,夜間十一點半左右。
戰爭過程如下:

一、決戰地盤,南婆子罵人,發出怒吼聲。史先生咬床上娃娃出氣。 我怕生病的南婆子被當玩具,數次安撫,南禪寺仍然持續叫罵。她大病剛剛痊癒,肝指數仍然偏高,還在治療階段怕她無法入睡好好休息:決定帶她至二樓小床睡覺。

二、等我回到三樓,吃了安眠藥準備入睡,史先生已經睡橫的,我沒有床位了。

三、於是我勉強側睡,擠一個小小空間,史先生卻甩了一個迪士尼玩具臉,扔到我頭上,且靠得更近,已經很小的床位,我快要掉下床。可惡。

四、放布拉姆斯大提琴音樂,一段時間後,四個陣亡的玩具加上一個過動的玩具,史先生終於安詳睡著了。

五、藥效過了無法入眠的我最後告訴自己:在我一整床的玩具中,終於有個會動的,而且「動很大」:只好如此安慰自己。

 

人通常一旦失去什麼,就會害怕「未來還會再失去嗎?」,無法褪去的記憶與驚恐,使人的靈魂永遠藏著若干黑暗。一道又一道的刻痕,在時間歲月的累積中,我們失去信賴的能力,失去善良的能力,失去快樂的能力。每一道靈魂的刻痕之下,摺疊著隨時的怨恨、攻擊、憤恨。

因為,「我們太想念自己的痛苦」。

史特勞斯有一雙藍色的眼睛,我在前一隻流浪狗「蕭邦」死亡後七日,遇見了他,收養了他。我以為流浪狗必然是陰鬱的,他藍色的眼睛使我為他取名「約翰.史特勞斯」。然而他比我想像地快樂、自信,只跳「圓舞曲」,一個沒有煩惱,懂得不想念「過去」的狗。

「黑夜原是為愛而生,白晝轉眼就會回來。」這是拜倫的詩句,也是大自然的規律。可愛的史特勞斯先生知道時間是流逝的,它不會再回頭,悲傷已是往事:活在當下吧!相信未來是美好的。

「快樂」是如此難得,何必又何必不抓住此刻呢!「我不想念我自己。」約翰史特勞斯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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