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讀
〈導讀〉迷霧森林.殘酷之旅 /張瑞芬

說到瓦歷斯.諾幹,不由得想起二○一一年秋天盛況空前的《賽德克巴萊》,以及他當時獲聯合報文學獎散文首獎的〈七日讀〉。這篇其實並不長的散文,以上帝創世紀七天分節,將山地部落的近年災厄與早期北美、澳洲原住民命運並舉。行文冷靜而節制,全無火氣硝煙。也因為文字的乾淨簡潔,掉書袋掉得剛剛好,反而襯出了背後巨大的悲傷怨念,實在是一篇好文,也成了當時《賽德克巴萊》電影最佳註腳。這之後,我到處都遇見瓦歷斯•諾幹的作品,也同在中興大學兼課並同台評審過文學獎。見他一筆字寫得潦草又不失款式,頗為性格,文壇上有關他的傳言不少,我卻一貫只是保持著距離看他。

這些年,瓦歷斯•諾幹和夏曼•藍波安,幾乎成了原住民作家山與海指標性的代表。多年筆耕不輟,累積的作品數量是其他人無法望其項背的,二人皆中壯之齡,還能愈寫愈多,真是不多見(所不同的是,瓦歷斯•諾幹似乎較諸夏曼•藍波安體制內一點,編雜誌,任小學教師,投稿演說不輟,編漢語字典,到國高中教人寫二行詩,臉書上跟讀者五四三,「瓦歷斯挖歷史」)。但同樣曾受漢化教育,跨越原運與社運,走了一條漫長曲折的返鄉(及文學)道路,切切為自己的族群發聲,我好奇今天在總統府前,如果被小英總統接見並道歉的是他們,他們的反應是否會大過巴奈與張震嶽(「ⅩⅩⅩ,我寫了那麼多你們到底是看了沒?」)。

歷史正義與轉型正義,從來都只是虛言。小英自己的外祖母排灣族群的血淚,又上哪兒討去? 至於我(一個與瓦歷斯•諾幹約略同齡,疑似有平埔族血統的麻豆人,弱勢文評者),倒是知道當今世界還有歧視原住民的。幾年前在知名版本中學國文課本的編審會上,聽見天龍國某第一志願中學國文老師否決加一篇瓦歷斯•諾幹或夏曼•藍波安入課本,理由竟是「原住民已經有了嘛!總要明夷狄之辨」。身為編審委員之一的我,被後面那句嚇到掉下眼鏡,憤而(也只能)很俗辣的辭掉這個橡皮圖章差事不幹了(「我我我……此生與你漢夷不兩立」)。

日頭赤炎炎,如今想來,那麼多府會發言人或委員會鼓譟不休喬不定政策面,還不如先落實文學面——加一篇瓦歷斯•諾幹〈七日讀〉到課本裡。文章很短(符合需求),補充教材就用電影《賽德克巴萊》與導演魏德聖的訪問(教師手冊、主題討論與延伸閱讀都有了)。

瓦歷斯•諾幹〈七日讀〉是這麼說的:

美國小說家福克納一生經營在地寫作,像是用短暫的生命對抗巨大的歷史,他說:「過去絕未死亡,甚至還未過去。」過去其實就是日升月落,每天留下一點蛛絲馬跡,一點唾沫汗液,日久就成為面目可鑑的時間軌跡,歷史的軌跡從未消失……

歷史的軌跡從未消失。過去絕未死亡,甚至還未過去。小說家且心心念念:「童年父親帶我狩獵的夏坦森林,……在一紙命令的包圍下早已易手國家部門,現在它已是林務局與農委會的實驗機關所在地——『中海拔特有生物中心』。我曾試著來到父祖之地,卻因為沒有通行的公文被排拒在紅色鐵門之外。」

歷史的長河總是不斷向前推進,但只要有少數人記得,這世界就沒完沒了。電影《賽德克巴萊》如此,這本瓦歷斯•諾幹新結集的散文《七日讀》也是如此。風雨雷電兼土石流,幾乎成了一部「九二一後的部落災難學」。

《七日讀》除了篇首這篇主文〈七日讀〉外,如同細數創世紀以來不絕的人世苦難一般,輯一「籃子裡的世界」是部落哀歌,輯二「颱風的腳走上來了」是震災水淹組合屋,輯三「城市之前」談論歷史過往。那一種深切的痛,是漫到了無邊無際去,漫到了你覺得看了都累的心智狀態。你突然發覺,穿越了《戰爭殘酷》(二○一四)這俯瞰世界苦難的史詩小說系列,那個昔日寫《戴墨鏡的飛鼠》(一九九七)、《番人之眼》(一九九九)、《迷霧之旅》(二○○三)時而幽默時而迷惘的瓦歷斯•諾幹有點不一樣了。當然離《永遠的部落》(一九九○)、《番刀出鞘》(一九九二)、《荒野的呼喚》(一九九二)的激情社運與詩作時期就更遠了。

《七日讀》(二○一六)的體例與書寫手法,其實與《城市殘酷》(二○一三)是比較接近的。雖然結集有先後,但都收錄了十幾年間的散文隨筆而成,事實上可做同系列短篇散文來讀,基本上都是稍早《迷霧之旅》的延續。一點點家人,一點點史實,一點點族人流落大城的辛酸與對官方政策的批判,有些閑散隨心的收攏在一塊兒,只是《七日讀》土石流風災雷電特多,和短篇小說集《戰爭殘酷》「以史證文」的嚴謹結構完全不同。

二○一四年瓦歷斯•諾幹用力甚深的《戰爭殘酷》一書,展現了他作為說故事人的絕佳技藝,其實也恐怕是瓦歷斯•諾幹至今最好的一本書。那是鐵絲網和機關槍的悲慘世界,生存與血涙的灰敗天空。一篇小說附一段真實戰爭簡史,從以巴戰爭、國共內戰、車臣獨立、高棉屠殺、賴比瑞亞內戰、哥倫比亞毒梟、寮國生化武器,歸結到和泰雅族群有關的曾祖,祖母與父親以降的家族歷史。從〈羽毛〉、〈鹽〉、〈父祖之名〉、〈黑熊或者豬尾巴〉、〈姬娃斯〉、〈我正要拈熄開關〉以下,正當我以為要寫成一部泰雅版「百年孤寂」時,它嘎然而止了。那是瓦歷斯•諾幹未完成的家族史,還是以世界的苦難鳥瞰自己族群悲劇的宏圖,我為之震驚莫名。只是這部短篇小說出版後,不知是否因為主題太過沉重(正如《賽德克巴萊》般,上集是馘首,下集是肉搏,觀眾的腦袋幾乎是被打糊了,混漿一片),評論界的關注似乎也少了點。

《七日讀》起首幾個部落青年的淪亡記,寫得風生水起頗精彩;輯二則是風災水患不絕,九二一以降,真實的部落土石流悲劇一再重演。〈瑪莎颱風十日譚〉以十日分篇,大概最能總結輯二涵義,旁觀別人的痛苦其實是毫無痛苦的(想想那些在風災新聞裡渾身濕透站不住腳的女記者)。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早期的《論攝影》中,對影像造成的情感疲乏就有過批判。當災難、戰爭影像每日每夜曝露並侵入我們的生活時,人的感受將被腐蝕,道德判斷也會流失,到最後可能無動於衷:「遙遠地,通過攝影這媒體,現代生活提供了無數機會讓人去旁觀及利用——他人的痛苦。」在〈瑪莎十日譚〉中,瓦歷斯•諾幹更引蘇珊•桑塔格的《旁觀他人之痛苦》說:

他們只不過要挑釁,你敢看嗎?能夠毫不畏懼的觀看,可予人一分滿足。不敢看的畏縮又是另一重快感。

這可真是當頭棒喝。對那些老覺得這些原住民幹啥不搬離山區水邊危險之地,成天災禍連連搞什麼常要出動直升機浪費社會資源之天龍平地人。

一九九四年,瓦歷斯•諾幹請調回故鄉台中縣和平鄉雙崎部落,任教自由國小,至今已然二十年。憤青成憤老。他人的隱痛,我們聽著只覺得新奇。例如「埋伏坪」(Mihu)這名字聽著就不懷好意,像有一支奇兵要時持突圍而出一般。在平地人心中,大雪山國家森林遊樂區是避暑勝地;鳶嘴山,稍來山適合考驗登山能耐;「三叉坑步道」號稱「小瑞士」,連結東勢舊火車站,小中嵙步道,人少冷門卻是極佳健走套裝行程。可是讀了瓦歷斯•諾幹《七日讀》中的〈舍遊呼〉與〈YAYAYA〉,才知道泰雅族人如狂野不羈的風,早期活動於清末隘勇線圈禁之地,「三叉坑」就是他們後來被無情侵奪,原稱Sr-yux的祖靈地。歸結到底,我們的旅遊勝地,原是建築在人家家園破滅的痛苦血淚上,就像瓦歷斯•諾幹早期的詩作〈關於1930年,霧社〉:「遙遠的記憶有如夢的泥土/深黑色的夢魘底下/有著肥沃的血液」。

這東勢北方大安溪的上游,乃至大安溪(男人之河)、大甲溪(女人之河)、中嵙崁(聚集樟樹的小山)可全是他們泰雅族北勢群神聖的祖靈之地,生身之所。九二一大地震重創「三叉坑」,部落餘生者集體遷出。〈YAYAYA〉寫的是母親伊娃蘇彥的一生,伊娃蘇彥生為泰雅女兒,父親客籍入贅部落,日治年代備嘗艱辛,〈延伸練習〉裡寫到外祖母生生為遠古泰雅的活化石,赤腳可把鐵釘踩彎(「雞爪番」又稱黥面番,足證名不虛傳),同樣的家族傳奇。

這些古調,看似尋常,《七日讀》用來作為結束的兩文〈尋常生活〉、〈周而復始〉,則用加薩走廊的以巴衝突歷史,對應泰雅族群的百年苦難,也回應了〈七日讀〉這個用美洲與澳洲原民對應台灣原住民的開篇。以巴衝突,是永無止盡的民族世仇,〈周而復始〉可與瓦歷斯•諾幹短篇小說集《戰爭殘酷》裡的〈通往耶路撒冷的路上〉合看,巴勒斯坦女殺手,人肉炸彈,保證溽暑中讓你寒毛颼颼豎了起來。聖地實為戰場,和平其實並不和平,自由其實沒有自由。像一八七七年美洲穿鼻族被追殺滅絕,約瑟夫酋長被運送到貧瘠的保留區,發表的痛苦而心死的演說:「讓我做一個自由的人吧……」

自由不易,寬恕亦然。看著這原住民日的總統道歉戲碼,總覺得少了點什麼?是賠不起了,但說不出口,於是成為支支吾吾的空談嗎?瓦歷斯•諾幹《七日讀》最終回的〈周而復始〉或許給出了答案:「舞動民族大義大旗的往往是少數的政客。倖存者伊瑪奇蕾•伊莉巴吉札以《寬恕》一書對著殺害她家人的胡圖族商人費利先說:『我原諒你。』因為寬恕只有在暴力停止的時候才是可能的。」

暴力停止了嗎?誰能給出答案?

從族人、番刀、飛鼠到殘酷系列,瓦歷斯•諾幹是個道地「Atayal」泰雅魂,有著迅疾如風的意志。至今我仍然念念於他早期優美的詩句:「所有的謠言開始被河水證實……/那年冬天,立霧溪、中港溪/大安溪以及未名的溪谷/山羌再也越不過隘勇線飲溪水/有人看見男人的發火器/棄擲在冰凍而哽咽的溪水/散落的髮絲,再也找不到靈魂的居所。」 那是看完《賽德克巴萊》之後的懸念,至今不絕如縷。「賽德克巴萊」(真正的人)的意義其實超越了霧社事件或原住民抗暴,它所述說的是人之所以活著的意義,要活得像一個「真正的人」,也就是「用自己的樣子去活著」,然而現代人又有幾人能用自己的樣子去活著?早已面目全非矣!

迷霧森林•殘酷之旅。瓦歷斯•諾幹的文學是加法哲學,百川匯入,俱成力量。在蠻荒未闢的心裡,我們都是那個赤足踩過溪澗的年輕獵人,冷靜等待一頭月光下美麗的鹿,那是夢中的情景,那時清晨的西克麗鳥會預示我的未來,而我是善等待的……。

二○一六年八月三日
(本文作者為逢甲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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