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的年代──獨立文化、青年世代與公共精神
這座城市沒有噪音

台北地下文化的基地與十五年來一直是獨立音樂搖籃的Live House「地下社會」,在二○一二年七月十五日午夜被迫關門了。這一天,正好是台灣解嚴二十五週年。

回到那個冰冷黑暗的戒嚴體制下,我們只有一個「純淨」的社會,只有單一的價值與意識形態(忠黨愛國加經濟發展),而沒有任何異質與異議的可能:在七○年代初期,長髮男子還會被抓進警局中剪頭髮。

也是從七○年代,新的力量,政治的、文化的、社會的,開始掙脫戒嚴體制的霸權價值:文藝青年們開始打破道德法西斯逐步建立起青年反文化;鄉土/本土意識開始對抗陳舊的大中國意識;民主運動開始對黨國體制的控制提出挑戰;各種社會矛盾也不斷爆發,挑戰以經濟成長為唯一價值的發展策略。

腐朽的單一價值秩序逐漸崩解,國民黨終於被迫在一九八七年解嚴。解嚴更進一步解放了人們被桎梏多年的想像力與實踐可能,更多思想、文化與社會的小革命開始在街頭、在書店、在地下室、在人們的腦中湧現。音樂也是—正好在解嚴後,「新台語歌」和地下音樂開始衝擊八○年代保守的流行音樂。

進入九○年代初期,各種另類的文化與思潮在島嶼的邊緣爆發,到了九○年代中期幾乎成就一個高潮—以音樂來說,出現了春天吶喊音樂祭以及野台開唱的前身,而女巫店、地下社會和更多的live house出現,一個新的地下文化場景於焉浮現。

只是,隨著形式民主的確立(九六年首次總統直選),以及九○年代全球化下新自由主義的霸權,八○年代到九○年代中期的社會反抗與躁動逐漸平息,部分異議之聲與主流和平共存,只剩少數人繼續持續游擊。

從更大的政治經濟結構來看,戒嚴體制下的政治威權加經濟發展的保守價值雖然不斷被挑戰,但是保守主義的核心並沒有被徹底顛覆。民主化二十多年,人民雖然獲得自由,卻沒有成為真正的主人,而是讓資本成為社會的主人,讓金權政治主導了我們的政治。

解嚴二十五年,經歷這麼多場社會運動和政黨輪替,我們赫然發現發展主義的幽靈回來了,而保守主義的幽靈卻始終在此—政治戒嚴解除了,道德戒嚴卻開始了。現在的人們比二十五年前的人更懂得追求「美好生活」,但這個美好生活的想像背後是中產階級的道德觀,是地產霸權作為物質基礎。這是威權統治的當代變種,富有的秩序守護者要剷除那些礙眼的異質,要在城市中消滅那些破敗的房子蓋起嶄新的大樓(在許多例子中建商會先蓋起叫做「台北好好看」的假公園),在城市的河岸拆毀破舊的都市原住民部落,要把吸菸者、遊民、偶爾在公園喝酒談天的文藝青年驅逐出公園,要拒絕癌童中途之家進入他們高貴的社區。

於是,我們將生活在一個乾淨無菌、沒有人渣失敗者流浪漢邊緣人搖滾青年與頹廢詩人,最好也沒有窮人的城市;在那裡,將沒有黑暗的地下社會,只有光亮潔白的地上美麗新世界。

走了一個地下社會,不只代表這個城市失去了多樣的豐富靈魂,或者這個政府對於音樂產業的根源是多麼漠視,而是當這座城市沒有了地下噪音,這個民主之殼也將失去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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