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光陰賊
一九八一年三月十八日 星期三 105

我很好,只在那小小的一瞬間,稍微跌了一下,只有那一瞬間,不在我想好的情況內。

那一瞬間,也許已經過了午夜,就在午夜前後吧。我沒有看錶,我一直沒有看錶,到家進了房間立刻倒在床上,都沒有看錶。永遠不會知道是不是過了午夜。所以可以假定已經過了午夜,那就不再是三月十八日這一天,所以我可以說:我成功了,我很好,我本來就說了這一天我會很好,不會有事,不會有任何事。

原來我做得到。

白天,每一堂課都上了,英文課還成為全班最快做完黃老師片語測驗的人,黃老師除了對我露出黃牙樂笑之外,竟然還比了比伸起的大拇指。我完了我完了,我正式加入考試優等生圈圈了。

只有中午去了一趟校刊社。他們還在吵那篇維根斯坦。刊登和審稿問題都解決了,他們現在在吵這傢伙到底是不是天才。他是真懂維根斯坦,還是從哪裡抄來的?他是真懂維根斯坦,有哲學領悟,還是單純從數學直覺上了解維根斯坦,所以沒那麼厲害?

我本來沒想抽菸的,被他們吵得受不了,拿了桌上的 More 點了一根。手上有了菸,我就知道自己對這件事的想法了:「和生活本身相比,可能一輩子都讀不懂的維根斯坦,太幼稚、太簡單了。」也許還可以表達得更格言些:「在不了解維根斯坦中,我們理解了自身的深邃,以及生活的艱難。」

晚上第一次,必然也是最後一次去M和H住的地方。一點都不難找的地方,難不到我。有街有巷有弄有號,我知道怎麼找。M說過早上出門的痛苦,轉個彎是一段很長很長的巷子,一路看得見巷口,看得見自己和巷口間的距離。窄窄的巷口像個小小的山洞出口,從那裡透進光,也透進外面模糊的光影人影。光影人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公車穿行過洞口,她要搭的公車。走在巷中的心情被那不知在何處的公車牽吊著。先是希望公車千萬別出現,因為自己離巷口太遠了,絕對來不及跑到公車站牌。走了一段,心情逐漸變得緊張,不斷拿捏著如果此刻公車出現,究竟是跑還是不跑?不跑會錯過這班車,跑了還是可能趕不上,平白氣憤自己的錯誤判斷。Run or not to run? That's the question.

我逆轉M所說的經驗。找到那條巷子,走進去,深深深深地一直走進去,走到回頭看確認剛剛下車的那條街變成了一片模糊的光影,就知道差不多是該轉彎的地方了。

M和H住在頂樓。應該說他們的房間在H家的頂樓。房裡床上的棉被,竟然是大紅色的,好像還繡了牡丹花一類的圖案。顯然這床棉被會留著。還有很多東西會留著,不太看得出收拾過的樣子。梳妝鏡前有一張狹長的桌子,我們就坐在桌前說話,只說話,說了很多話。

一直到最後,我才將卡片夾拿出來。平靜、微笑、帶點玩笑口吻說:「最初的許諾,最後的禮物。」M一翻開封面就哭了。我知道她會哭。我似乎也早就知道她會說:「好漂亮!好漂亮!」似乎早就知道她會連說五次,剛剛好五次,然後握著拳輕輕捶我:「讓我等那麼久。」然後下一拳變重了,然後張開雙臂抱住我。

這一切,不知為什麼,我似乎早就知道了,在某個另外的時空中先預演過一次了,因而也準備好了自己此時的台詞─那是鄭重地對自己說:「這就是了,你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刻。最─幸─福─的─一─刻。或許將來你會忘掉、你會否認,但那都改變不了事實:這就是你一生中能夠得到、能夠想像的,最幸福的一刻。」

離開時說的最後一句話,本來不會記得,現在卻絕對忘不了的,是整個晚上最瑣碎、最無關緊要的一句話,我對M說:「不會,一定不會,我沒有那麼笨。」我揮揮手要她上樓,她兩手抱胸,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仍然兩手抱胸回頭了。

就這樣,正常的道別。她原來要陪我走到公車站牌,確認我能夠趕得上最後一班公車。我打開皮夾讓她看我帶了足夠的錢,沒趕上公車也可以叫計程車回家。她又擔心我不知道該如何走出去,會在老區的縱橫小巷道中迷路了。所以我說了那最後的一句話:「不會,一定不會,我沒有那麼笨。」

我沒有那麼笨。我知道走出大門向左轉,到巷口再右轉,就是那條每天早晨折磨她的,通往有公車的大馬路的長巷。只需要一直走一直走,也只能往前一直走一直走。

左轉、右轉、一直走一直走,然後在一個奇幻的瞬間,應該在遠遠幽暗巷道盡頭的大馬路消失了。我的前面是另外一條巷道,朝左傾斜一百二十度。再前面又是另一條、再一條、再一條的巷道。

迷路了,我不知道有公車的大馬路在哪裡了。突然,我笑了,心裡衝上來一個再自然不過的念頭,「啊,下次見了面要告訴妳,才說完『我沒有那麼笨』,我竟然就笨到真的迷路了!鐵齒一定就有報應啊!」

就在這裡我跌了一下。接近午夜的時候,在我自己最熟悉的城市,卻徹底陌生的角落,一個冷冷的聲音幽幽地說:「沒有了,沒有下一次了。她永遠不會知道你從她家走出來就迷路了。」

那聲音像鉛錘般重,突如其來的重量差點使我蹲下來。還好,我堅持繼續走,拖著那不管多重的東西,繼續走,深呼吸,繼續走,走出來,走到一個我仍然不認識,但閃著計程車迷離燈光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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