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顫
瑪喬恩的火

安在客廳與大家一起緬懷金妮最後的時光時,瑪喬恩借故走開,上樓右拐入金妮睡房,一看那床頭邊的菸灰缸就惱火。雖然那是安的。或許正因為,那是安的。

扎實的大床,四腿抓地,床沿有淺藍色碎花床單斜斜落下。床褥不怎麼平坦,上面只有一人份的凹印,像失鮮的肌肉久久無法回彈。

「要說幾次,」瑪喬恩幾乎惱羞成怒──金妮正在死去的某個下午,兩人多年不見後的首次重逢,瑪喬恩曾那樣提醒,卻用一種刻意漫不經心的語氣:「那樣子吸菸無疑存心找死。」罵的正是安。

某個見面的下午,金妮專注地扭動水龍頭,水嘩啦沖去瓷杯上的肥皂泡。水流急了,偶爾濺些出來,她敏捷地縮肚閃開,動作與表情豐富,似乎還呶嘴吹了個小調。眼前飛過一隻蒼蠅,被她用抹布「叭」一下就壓扁了。瑪喬恩在後頭想罵那蒼蠅,「找死」二字卻順水漏入下水口,連個吭氣的片刻也沒有。

其實是瑪喬恩自己心虛,提到死字便英雄氣短,愈漸聲細。

那時金妮還能自理生活。瑪喬恩在一旁切開一粒蘋果,瞥見金妮腰後垂下的圍裙繫帶有點油漬。前方近裙襬處也有。一些還是重疊上去的,顏色深淺不同,邋遢的樣子讓她差點沒切傷了手。菸灰缸在各個地方,在冰箱上,在餐桌,在窗沿,甚至在洗碗盆旁,且都插滿菸屁股。

現在,床頭邊的菸灰缸倒是空的。房裡仍然不缺陽光。黃金葛青綠而沒有頹氣。瑪喬恩強把視線從床上凹槽處移開──不知躺了多久才形成的,面積又因體型的日漸瘦小而節節敗退,在屁股和背脊的地方陷得最深。

瑪喬恩彎腰,捉起枕頭拍了拍,以手撫順枕套讓枕餡出落均勻。摸一摸就知道是人造棉,睡起來不怎麼舒適。「怎麼不換個好一點的?」

金妮沒有應答。那時候,以她那樣的體力,似乎也無需對什麼話都要有反應。瑪喬恩繼續絮叨別的,不像往常獨自一人時能從容面對沉寂。

其實那時金妮的精神還好。臉色比坐巴士來探望她的瑪喬恩還紅潤。瑪喬恩在路口的小車站下車時,臉被路途顛得發白褪色,腋下汗濕了一圈,悄悄低頭嗅嗅,慶幸今早抹了點除汗劑,復順勢將腋下手袋夾緊。淺黃色仿真皮手袋裡的瑣碎物件五花八門,甚至有一支食指長的鐵哨子勾在拉環的地方。防狼,或更可能的,防攫奪匪用。像她這樣上了年紀的女人,獨身、微胖而顯得腳小,似初來貴境、精神恍惚,最容易被劫匪盯上。儘管她已不算第一次來到這裡。

瑪喬恩下了車,順勢在小車站的欄杆上歇歇。半座臀山先是甩到欄上擱著,久悶的熱氣這才穿過短裙每個線孔,嘶呼噴出如集體放屁。車站背後的告示牌上都是廣告。廣告空白處有些塗鴉,瑪喬恩垂頭看了一會,大部分和上個月來時看過的一樣,無非是罵人去吃屎、下地獄、我屌你媽。生殖器官畫得真不好,比例全錯。或者XX愛YY再加個一箭穿心。三大語種都有。最意外的要屬這句:白天不懂夜的黑。雖然句子太老,比器官圖還虛假,但老舊而含蓄的總能戳中瑪喬恩的胃。她知道那是首歌,大熱天卻仍打了個顫。哎,肉麻。

是安給瑪喬恩打的電話,說金妮的情況也許不太好了,你來看看吧。

不太好?這事他們是討論過的,自然是趁金妮不在場的時候。比如說金妮最後的那刻到來時,誰要做那一個決定:讓她維持生命,還是讓她盡快死去。還有後事,葬哪、落土的方式,甚至靈堂上要放哪個名字:金妮,還是丁秀燕。極少提到金妮的女兒維安。

女兒維安剛才還從客廳走過,先天的黃髮似營養不良,毛毛躁躁地束成腦後一尾,耳輪散落一些鬆的,反倒顯得比實際年齡幼嫩。大概也因為沒和歲月耍過什麼心機,腦中沒用過的處女地要比已開發的部分多。金妮剛從醫院裡運回來,擺放在前廳正中,頭與牆之間隔著一個魚缸。電視機連架子被移開了。家小,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沒人理會說不在家裡過世的大體不能擺入室內的習俗。安不懂。女兒維安自然更不懂。還好有瑪喬恩。

魚缸正被黏上白色麻將紙。紙是從前金妮烘蛋糕時鋪盤子用的,不知存放了多久,邊沿有些發黃。瑪喬恩讓金妮的女兒維安去負責那事。瑪喬恩曾懷疑,維安不知認不認得全麻將上的字。後來又想舉千字圖、三字經之類的比喻,終究還是算了。金妮大概根本沒打算讓維安懂得那一些。

糊紙這樣的事明明白白,不用一再言語溝通,維安很順從。瑪喬恩雖沒奢望維安點個頭或有點反應,但看她轉身摸索工具,看她精瘦的背影,一時也只能靜靜看著。說不上是否真有期待。

女兒維安先從魚缸左邊開始糊起,用手鋪平,沒忘記在玻璃轉角的地方壓一壓,隨著魚缸邊沿把紙拉過去。幾次把紙拆下又重新調整,直到遮掉所有反光表面為止。維安一絲不苟地完成,魚缸裡的裸色雌孔雀則悠哉自在,浮近水面吐了粒泡,復往下沉。維安見牠沉下,隨手拿起飼料瓶撒了幾粒魚食,瓶內即無聲再響。只有這樣多。她伸食指碰觸水面,孔雀知無別物爭食,上來靠了靠後閉嘴彈開。不久再回來,等魚食浸軟發胖。一點都不似平常魚類愛狼吞的習性。維安乾脆把下巴擱在魚缸口上一起等。木無表情,或只有一種表情。金妮生前也不怎麼打理,說是死剩的種,任牠自滅。安則對一切都不上心。

靈堂照片已經送來。是金妮剛生下維安不久後照的,翻拍重洗。燙過的髮有點生硬,劉海呈波浪狀傾斜豎立,像額頭砸了塊盤子,已是那年代最前衛的心思。眉毛修得細長,六分臉繃緊,顴骨收得很好,下巴還沒有下垂。就眼睛瞪得有點不老實,老費勁張望。

客廳中除了金妮照片上的玻璃極微弱地反著光,其他的鏡子或掛畫早已讓白紙糊住。這樣,如果金妮回來想照照鏡子,就只有靈堂前的照片可供選擇了。當然啦,即使她那樣做,看的也是最光鮮的自己而已,瑪喬恩這樣替金妮著想。

照片是安選的,瑪喬恩知道。金妮和安在一起的那些年其實也沒照什麼相。倒是瑪喬恩房裡的存檔要多些。畢竟是曾經同生共死過的,每個階段都想向時間討回些分量。

「同生共死。」金妮,不,丁秀燕某日說的,整個粉臉朝枕頭這端撲來。說完即因也感覺太粵語殘片而笑得渾身亂顫,床架吱呀作響。那時睡外側的瑪喬恩也笑,頭有意無意往床外沿躲。冷不防床頭板另一面被人「碰」地踢了一腳,不耐煩地喊了聲吵:「不就掉了錢包說吃的玩的都由她馬美蓮付嗎。」

畢業旅行留宿的廉價旅店,一間房要擠好幾個人,是同學受不了兩人不肯睡覺的細語而發飆。瑪喬恩吐舌,當下就靜了。金妮掄起拳頭不客氣地敲床頭回敬。同學不忿,馬上回擊一腳。於是你來我往半嬉鬧半認真,大半夜後玩累,也就一一睡去。四周逐漸靜了下來,瑪喬恩倒比玩鬧前更清醒,百般心思卻不敢翻身。偏著頭見身邊金妮不似假眠,垂著眼抖著眼皮看了一會金妮平穩起伏的胸,不知不覺,也互靠著頭睡了。

還有更同生共死的,是出國念大學。兩人幾乎互相攙扶著一起出去,一路跌跌撞撞。飛機掙脫地心昂然翹首那刻,紛紛緊抵著椅背喊了口驚。金妮的家人沒到機場送行,似她抗爭勝利後的必然結果。

金妮或許還懵懂,瑪喬恩倒是真感到悲壯,她的行李幾乎超重,有一種風蕭水寒的準備。瑪喬恩知那時誰也不看好那國度,不論你上得了多好的學校,回來那文憑終究是廢的。兩國剛正式建交,學生簽證這樣的安全感還不普遍,要去,只能當普通訪遊,可那也是互相暗防著的。繳了費且身家清白的,說讀便讀,只是得半年出入一次做一回安分國民,若不照做便當逾期逗留查辦,千里萬里遣你回來,以後別想再走。況且還是兩個少女。這事讓瑪喬恩警惕不已,每半年的某些天日,是要當末世審判日來反覆提醒背誦的。提醒者大多是瑪喬恩,拉著金妮到境外打個轉,在護照上蓋章,三兩天便又若無其事入境舊地。

還有一次在大學上電影史,課堂裡放老電影《大路》,因為是默片,對白都是字,僅戲裡眾人合唱歌舞時有音。於是大半個課室全罩在一個無聲洞底,偶有衣角摩挲,全都一清二楚。明明是張口要喊的戲,戲裡主角張口一呼,畫面霎時換了塊文字板,像極聾子啞巴對戲,看得很壓抑。瑪喬恩和金妮坐在一起,原就不感興趣而心不在焉,見是無聲,更悶。金妮直打呵欠,很小心了,仍免不了上下顎猛地咬合時發出的細微聲音,惹得右側同學頻頻白眼。瑪喬恩坐她左側,偷偷幫著用筆尖戳、用手指擰著讓她清醒,自己卻也沒信心挺不挺得過去。

直到有幕戲裡二位女角因事高興歡呼,較強壯的女二號轉身把女一號攔腰一抱,居然將人家整個抱起就地打轉,勇猛形象震得課室眾人「哇」聲四起。最後跌坐椅上,將女一號身體打橫放斜,整一個姊妹情深。兩女還在興奮對著話,冷不防女二號一掌拍落女一號胸前,如翠樹擒波,看得課室裡男女一下就炸了鍋。驚嘆藏著賊笑連連。爾後老教授分析,三、四○年代默片性別意識模糊,直到後來那部《黃土地》出土,接連下去的電影才有了具體的女性與男身。這事瑪喬恩亦記得清楚。在金妮和著眾人鬼笑時,自己也笑,卻有意無意躲過了畫面的光。電影接下來再沒有那類的接觸,金妮繼續走神。瑪喬恩鬆了口氣,卻想到同生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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