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顫
水顫

鄭和,雲南人,世所謂三保太監者也。初事燕王於藩邸,從起兵有功,累擢太監。


我祖上的船一下海,就是浩浩蕩蕩的二萬人。要把二萬人全裝在一艘船上,那船準大得駭人。我祖上不笨,但也造不出如此大船。所以我相信,我祖上南來時必然似候鳥群飛,分乘大小寶船二百餘艘,大鵬般翩然而至。

大海是倒過來的蒼穹,我祖上的大鵬船隊緊貼著蔚藍航行。雲帆高張,晝夜星馳,船隊路經處所激起的浪花,足把海面拔高幾尺。鵬首是戰船組成的前哨,逐漸收窄的喙精銳得能戳穿鋼板,把礁石趕離。糧船從前哨起,左右二行疊成大鵬體側。拓張的雙翼和尾部是另兩隊戰船,人字撇捺開去。稍一展翎,就是一番硝煙彈雨。我祖上的帥船穩踞鵬腹,另有各式坐船、馬船按功能分守,扮演交通銜接、拖拽之用。

我祖上這一走,就走了二十餘年、三十餘國。我的祖上,明朝七下西洋正使總兵太監,鄭和。若這是電影畫面,必當亮出我祖上面頰豐滿、目光如電的臉孔,身後船桅成柵旌旗幡揚。配樂是緊湊昂揚的鼓聲咚咚,預示歷史上一場偉大的遠航。

自我決定寫下我祖上的故事,阿姆已經半癡呆。阿姆的記憶時醒時壞。我祖上的寶船採用蜂房船體結構製造。最大的功用在於當船底被擊穿,它能將湧入的海水限制在局部船艙,防止全船沉沒。偶爾我懷疑,阿姆腦中必有與蜂房船體相似的結構,像竹筒裡的間隔。阿姆腦中倖存的記憶,當是收在最內層,免被遺忘淹沒。而那恰好是我祖上的故事。

相對於祖上暢通無阻的海路,我不禁埋怨腳下這水窪泥濘,水蛭似攀附鞋底因而寸步難行。霪雨剛止,混濁水窪仍意猶未盡泛著圈,阿姆就催逐大夥進山。只有進山,阿姆的癡呆會暫時痊癒。山路逶迤,前幾段還有鋤頭鑿出的泥階,越往前泥階越無影,彷若扛鋤頭的人越發慵懶無力,抑或鋤頭崩斷終棄之而去。一路上盤根錯雜,阿姆卻堅信那是唯一通往海邊的路。阿姆沒上過學,但若讓她深信某事,她會如愛因斯坦的擁躉,對相對論力捍到底。

哞。

一隻被驚動的雨蛙突然鳴聲抗議。阿姆一驚腳下一滑,即似舯舡靠岸失準,砰一聲撞上岸邊橋墩。我來不及挽扶,阿姆已迅速爬起。

哎喲,夭壽。

阿姆怎樣?

無事,阿弟。別弄髒祭品,等陣到大樹頭,要大力打,大力打。

打大樹頭是進山的規矩。往海邊走,大樹頭長在泥徑右邊,老態龍鍾了,板根卻很爭氣。這樹易認,半人高呈三角翼狀的板根恰好長成四瓣,東西南北支撐著樹。幾撮羊齒與紋身藤蟠虯一身,每片葉子都似乞丐手裡的缽競相爭奪陽光施捨。偶有漏網的光,也零碎篩落一地聚不成個氣候。東面板根中心損去表皮一塊,我提起一旁人臂粗樹幹,擊鼓似朝靶心撞去。

阿姆,打三下?

是。大力打。天阿公山阿公借過借過。弟子進山求拜有怪莫怪……

阿姆雙手合十念咒,噗噗噗三聲結結實實轟天動地。與其說是請山神樹精放行,不如說是向魑魅魍魎示警。去,去,別阻咱去路,否則咱祖上不放過你。

我祖上的二萬人當年踏過這土地。一次漲潮讓他們宛如天兵神將掩至,讓靠海的原住民如驚弓之鳥。幾番觥籌交錯,又隨一次退潮隱身而去。只留下阿姆晚年必來還願的金身。我祖上鄭和,如今披一身錦袍安坐三保佛公壇裡。

鎮上的沒這個靈呵。

阿姆年紀老了。老得當年總跟在身後的表哥早已成家,老得昔日豐碩的臀部塌成兩坨肉瘤下墜,老得神志像隨季節變更的樹葉,落葉時癡呆,葳蕤時清醒。而祖上的召喚,是阿姆現在唯一的養料,每年農曆六月狠狠施一回,滿樹繁花。跟在阿姆後跟走,發覺阿姆的步又比去年碎許多。下墜的臀一路折騰顛簸得夠了,才埋在膝蓋窩與小腿上,朝拜我香火鼎盛的先祖。

我祖上一雙如曳明目半垂,氣定神閒高坐龕中,審視艦下無數水蠆。公元一四○五年蘇州瀏家港口,鄭字旌旗隨風獵獵作響。港上萬頭攢動金鼓齊鳴。大鵬船隊在祝福與歡呼中徐徐駛出江心,駛向大海。此後七次駛離中國至東南亞和非洲東岸,遍歷兩大洋六大海、四瓣海灣三大海峽,造訪當時世界五十五座港口城市。我於是相信,岸邊三保佛公壇前的腳印,未必是我祖上唯一的印跡。長十六寸,寬五寸,入石三分。

阿姆,三保公的腳安大?

是。小孩子別亂說話。拜拜,快拜拜。

阿姆,三保公跌倒嗎?

哎喲,閉嘴。

相傳那是我祖上當年上岸,左手及眉遠眺無邊海域,一時失神舉腳往石上一踩,就此留下的凹槽。雨後槽裡積水,能養一尾藍劍。倘若那真是我祖上一腳踩下的印跡,我祖上必是個高個子。難怪站在艦上,他永遠最受矚目。

我祖上的腳印是這單殿式廟宇香火鼎盛的原因。阿姆把供品擺好,囑我同身下跪。我祖上從人變神的過程,我全然不知曉。神龕兩邊的字聯倒被我及表哥無數次念錯。那是我們互炫的戰場。

椰雨蕉風迎福德,銀壽碧海助宣威。

笨。是銀濤,海濤的濤。

噓。你們出去!

阿姆的喉頭如蜥蜴吞嚥唾液,嗓音氣得沙啞顫抖。

阿姆,你說真有三保公嗎?

當然,阿弟。你曉得咱幹嘛不吃舢板魚?我阿姆說起這故事總眉飛色舞,恍若她正是當年大鵬一員,即使當根船桅也無怨。那時你三保公寶船穿窿,海水不斷流落來,忽然跳進一條舢板魚塞著窿。

像阿姆水缸的木塞?

唔。等船安全靠岸,三保公才把魚拈出拋回海裡。

不信,不信你去捉條舢板魚,看看牠背上的指紋。那是證據。當時年幼,也無力質疑阿姆話裡的荒謬。然而我祖上確實因此而航入心底。待年紀稍長,祖上的偉跡甚至在我炎陽烘照的心底無限制擴大。

我祖上長期蟄伏海上,已練就一副如履平地的步伐。每一分浪頭擊來,都要在祖上面前俯身退去。我祖上登上船樓高台瞭望,眼神是嗖嗖魚鏢兩道,直射下一座海港。我祖上的聲音必然如洪鐘鏗鏘有致。手握的航海圖標明數十航道,每一道都水到渠成。在漫長的航行中,祖上偶感寂寞。他最遺憾的,必然是無人與他齊案匹比。窗外是一片浪聲嘩嘩,祖上耳裡一片澄明,二萬餘人的耳語全在他耳輪邊打躬、放行。它們自動拼貼成各種故事供我祖上消閒解悶。

其中有一則我祖上始終津津樂道。那是我祖上與一位西方同行的對話。當然我祖上不可能認識哥倫布。可是誰會在意呢?如果我祖上可以留下石上腳印,讓我祖上與哥倫布對話只不過更能增加祖上的威睿神武。那是我祖上百年後的邈思又竄入海民腦中。

哥倫布遇到我祖上鄭和,是值得記錄的場面。一個晚上,大鵬飛入非洲東岸。我祖上托額於案,一舟明月半窗星影。哥倫布誤入我祖上帳前。他剛平定船隊上一場權力鬥爭的譁變,僅兩個月的航行即盡綻倦容。我祖上背著手,英姿勃發。也許他身高不及哥倫布,所以微微昂頭,反倒長了氣勢先開口。

你往哪?

橫跨大西洋。

那有啥陸地?

不知道。但那是我先發現的土地。

陸上沒人?

有。

那當然不是你先發現的。

我祖上在哥倫布的錯愣中走下甲板,繼續航向下一個港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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