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顫
〈序〉有時就是會這樣

這幾年,不寫字的時候,我打鼓。每天定量,每天,盡可能準時坐在架子鼓前,讓肌肉熟悉抖動的節奏。

不打鼓的時候,我偶爾會想起課堂上一對一教學的鼓手老師。他的年紀不小了,養著一大坨肚腩,早早消除了我以為打鼓是一種瘦身運動的幻想。想起老師,我就會想起所謂「狀態」這回事。

以前,我是不怎麼確信「狀態」的存在的。哦,我當然知道狀態的意思,知道萬物不可能永遠保持在一個平衡點上,知道日常裡有高低起伏,身體有疲憊與舒服的時刻。我僅僅不太確定「狀態」的形狀,不太確定,它具體的影響。

現在我大概知道了。狀態就是,一塊鼓皮的模樣。或是,我老師肚腩抖動的模樣。

因為是一對一的教學,在偌大的音樂課室裡,常常只有兩套鼓,與我們兩個人。我們的鼓,一如我們般彼此對坐。老師怎麼打,學生就跟著怎麼打。這看起來最為貼心的布置,其實常常苦了我。很簡單──老師的左手,是我的右手;老師的右腿,是我的左腿。我們互成鏡像,卻只有我需要時刻注視著鏡子。起初,開始學鼓的時候,非常簡單的敲擊法我也跟不上,我的腦袋花了太多力氣,去糾正我們左右對調的現實。

好幾次,鼓棒脫手而出讓我差點打到老師。

等到我的腦能熟練切換方位,自動調整左右,已是兩年多過去了。老師並沒有停下來等我,幾乎每一堂課,我們都在摸索新節奏。就在有一次我實在打得有夠糟糕的時刻,他說起「狀態」這件事。

老師不是華裔,他不講中文。說起狀態時,他用的是英語,那不是一個詞,而是一個句子──「有時就是會這樣。」

有時就是會這樣。

比起起落、好壞、能或不能,我聽到的那個最為關鍵的訊息,是「有時」。第二個關鍵的字眼是「就是」。這兩個詞其實相悖,前者多少有些猶豫、磨蹭,後者則果敢而確定。

我知道我的老師在安慰我。但他或許不會知道那樣的安慰不只能讓我安心打鼓,還讓我安心生活。

我實在打得有些糟糕的那次,學的是一套源於辛巴威的節拍。它們有些不按牌理,也非常靈活,反應稍微慢一些,左右手就如不厲害的周伯通互攪了。老師在前頭逐拍帶著,我盡可能亦步亦趨。我們一起練習敲擊了十五分鐘,我卻還是打得亂七八糟。正洩氣地垂下肩膀時,老師說,來,現在我們打另一種風格。

風格?風從哪裡來我還不確定呢,那刻我還在想著辛巴威在地圖上到底長什麼樣子,原有的節拍還學不會,你就要我學新的?說實在的有些氣。

但老師就是老師,我還怕他手上的棒子呢。只好趕緊跟著他的新節奏,能跟多少是多少。

當然,沒有奇蹟地,十五分鐘後依舊慘不忍睹。我想我的腳已經安接到手的位置了,下課後還記不記得正常走路也說不定。就在這時,老師說,好,你現在回頭再敲那一段辛巴威吧。

我敲了。居然,不誇張,真的如行雲若流水,還有些不假思索呢。

老師就抖動著肚腩說了:有時就是會這樣。

有時就是會這樣的吧。你以為什麼再也好不了了,走一走,甚至很可能無章法地亂走,忽然便又有路了。這種變來變去的、「有時」的東西,就叫狀態吧。

你若看到它凝固了,就像抖動肚腩,或敲擊鼓皮般地整整它好了。

知道要給這部舊小說集寫新序言的時候,我就想起這件關於狀態的小事。

這集子中的小說都是舊作,最早的一篇〈水顫〉大概要追溯到一九九九或二○○○年。最新的一則〈按摩〉,應該也是二○一三年的事了。

期間各篇書寫時的狀態都不一樣。但我想,最明顯的狀態上的改變,大概是文字吧。是字句的模樣,與節奏。

都說人生憂患識字始,有時我真覺得這句話的重點不在識不識字,而是,一旦懂得了字,人便會作怪,會在具象化的過程中,改變了事物的原貌。憂患,是因為再也難以趨近真實。彷彿那刻,你只有字,沒有別的,你只相信字,沒有別的。

我們一開始擁有的,自然是字。當然,我的意思不是沒有比文字更早存在的東西。而是,對在這裡的我們(這些馬華寫作者)而言,字的存在,往往先於一切。

在別人純熟講述自己的身世時,我們(這些馬華作者)一頭栽入了文字的形體中,文字先行,除此才來說別的。這幾乎是我們所有少作的樣貌。這是我們這種寫手的共同命運。我們總是先練字。

總要留到,或等到我們可以站到別處時,關於字的執念,才多少可以放開,身段變得不那麼緊繃,節奏變得比較從容。我們,要到這一個階段,似乎才能好好地說一個故事。

當然,也有最終仍不肯放棄的人。在那字與字之間的縫隙,不,它們幾乎沒有縫隙,也許會有終其一生,仍願意與字廝守,讓字始終厚重,以致成為畫布上的筆法,或筆觸般重要的人。那你閱讀它們,就不是在讀一個故事了。不是那麼簡單,以至於,你讀它們,會必須考慮到為什麼是這個字而不是另一個字,或會是這樣長的句子,而不是那樣短的句子。

我大概不會是這類作者了。我發現這十幾年來自己一直在變。那變,首先也確實在「字」身上。它們越來越鬆動。我曾想過,要把這本集子裡的故事重新寫一遍,用此刻當下的狀態。但確實,這同時也會是一個實驗,一個字的實驗,而不太會是小說的實驗。

在純粹的或天生的中文語境中長大的人,大概不會有我們這代/這帶人的困惑、企圖,與不甘吧。他們/你們從小就這樣說話,而我們不是。

但現在我想,也沒什麼關係了。有時就是會這樣,我的鼓手老師說。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