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黃金存摺
自序

關於這本書,請容我先抄兩段自己過去寫過的文字來說明:

Grucho Marx的名言:「在我開始講話之前,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說。」本來因為有重要、非說不可的事,所以才開口的,然而一旦開口了、一旦講了,卻變得不是那樣,這是Grucho Marx這句話內涵的意義。

或許是講了就覺得不重要了。因為講出來就發現自己講的話沒什麼了不起的,別人已經都講過千百次了,怎麼還會重要呢?或許是無論怎麼講,都無法精確、恰當地傳達原本在內心念頭裡的那份切急重要性,我們明白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意念多麼重要,但卻怎麼也沒辦法表現出來、傳遞出去。

明瞭這樣的困境,我們會懂得一項弔詭的真理:能把我心裡的感受、肉體的經驗講得最準確、表達得最淋漓盡致的,往往不是我們自己的話、自己的語言。我們需要依賴別人、尤其是依賴詩人,來講我們心中那些在語言之前的重要的事。

你問我:詩和我的關係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明明那麼喜歡詩、那麼喜歡講與詩有關的事,卻又強調地否認自己是個詩人?為什麼又不贊成喜歡詩的人都去作詩人呢?這中間不是很矛盾嗎?

不矛盾的。我讀詩、我喜歡詩,因為詩,那些對事物或對語言格外敏感的詩人的作品,替我說出心中最重要的事。我只有透過讀自己無論如何寫不出來的詩,只有透過引用既成的詩句,才能真正明瞭、定型自己的心意。詩人的詩,比我自己的語言,更貼近我。

……讀詩就是在讓自己感動的句子前留下印記,以一種神祕的方式據為己有。你不必成為詩人就可以擁有詩;或者說,正因為不是詩人,你可以擁有更多更多不是自己寫,卻與你如此密切呼應的詩。

這是第一段。還有一段:

應該是米瓦許(Czeslaw Milosz)說過的吧,詩人是語言的煉金師。詩人和煉金師一樣,擁有強大驚人的意志力,不接受別人都自然接受的日常平庸、廉價、而且具備高度獨裁性格的語言系統,他們要靠日常語言的材料,創造出原本不屬於日常生活裡所可以擁有的黃金,某種情緒與意義的黃金。

小說比較接近魔術,詩則必定是煉金。因為小說可以靠著虛構的特權,製造讓人看得眼花撩亂的煙霧迷障,變魔術般地操弄現實,贏得掌聲。小說家欺騙、迷惑的,和魔術師一樣,是他的讀者、觀眾們。小說家和魔術師一樣,自己是清醒冷靜的。但詩人卻要面對自己,要說服自己,或者可以說:欺騙自己。他得要找到自己信其為黃金的東西,沒有可以唬弄的,也沒有意義去唬弄。

硬要把不是黃金的東西轉變為黃金,這是煉金師和詩人,同樣值得敬佩的強大意志力。我們驀然理解:煉金術的沒落,與現代詩的興起,在西方幾乎是一起發生的,這或許不是偶然。我們也驀然理解:存在於西方現代詩內部的那股強韌力量,在東西方傳統詩裡都找不到的,也許就是煉金術的借屍還魂。

不過詩,現代詩,顯然比煉金術幸運且成功。因為詩人們不只留下來夢想與努力的紀錄,還留下了大量的,和黃金一樣質純美好,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的詩作。真正在平庸、廉價、無聊的日常語言裡,變造出來的無價之寶。

早在十多年前,這兩段話就寫好了,就存在了,也就預言般地解釋了十多年後為什麼我會寫這本書,這本書又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一個書名。

二○一四年,配合文學電影《他們在島嶼寫作》的發表、放映,我和楊澤有了一場談瘂弦和洛夫的對話,接著我到誠品書店說了我對洛夫其人其作的一些看法。二○一五年,又有在「齊東詩舍」的四場講座,我自己規劃的總題是「我所鍾愛的台灣現代詩」。因緣際會,迸發出了我多年來對於台灣現代詩的熱切關心,得到了機會讓我得以再度藉由這些詩來說我自己心底最重要的話。

對我來說,這些從年少時便魅惑我的作品,是詩人從平凡經驗中不可思議煉造出來的黃金,是屬於台灣、屬於這個社會,卻總是默默埋藏著的寶藏。絕大部分的台灣人 不知道也不在意這份寶藏。我知道、而且我在意。因為這些詩的金質中,包含了我的夢想、我的痛苦、我的超越、我的領悟,幾乎是所有在我有限人生經驗中值得被稱為「智慧」的東西。也因為這些詩,是我燃著台灣本位認同立場時,經常覺得最有自信的驕傲。

這是黃金,一個歷史偶然因素意外創造出的黃金時代產物,卻像是被記進了黃金帳戶中,先是變形為一個幾錢幾兩的數字,不再閃閃發光、眩人眼目,然後這數字這帳戶逐漸被遺忘了,成了我們不知道自己原來擁有過的貴重財產。

我試圖要做的,是找出遺落在抽屜深處的存摺,將一些黃金提領出來,從抽象無聊的數字,還原為陽光下閃爍耀眼的現象。提醒大家,這些寶藏原來一直在,而且這些寶藏比真實的黃金還更有價值,因為它們可以無限制地豐厚每個人的人生錢包,只要你願意打開你的感官,讓詩人與詩幫你煉金,擦亮你原本灰樸黯淡的平凡日子。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