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詩完全手冊
自序

我對現代詩的喜愛,有著個人成長的感情因素。多麼幸運,誤打誤撞,我在十幾歲時,就接觸到現代詩,就跟隨著詩探入自己的不安與騷動。我讀到的現代詩教會我不要拒絕承認自己內在的不安,不要刻意去麻木、窒息自己內在的騷動。詩更替我找出一種誠實面對自己和別人不一樣,自己不屑和別人一樣的青春動盪的態度,進而讓我可以藉由他們的詩句,或藉由笨拙地模仿他們的詩句,獲得了向自己表達困惑、憤怒、疏離、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感受。

如果沒有現代詩,沒有從十三、四歲就耽讀現代詩的成長經驗,我完全無法想像、不敢想像,當時存在於我心中胸中的苦惱、反抗、叛逆,會把我帶到哪裡去?讓我變成一個被壓在底層的瘋子?還是在一番留下永久傷疤的掙扎後,讓社會將我馴化為一個中規中矩過平庸生活、從眾思考的人?

我對現代詩,一直心存感激。現代詩幫我在人生中打出一條路,正視自己獨特的不安、騷動,卻又能找到一種方式和那最強烈時必定具有毀滅性的不安、騷動自在相處。是的,不管別人怎麼看,我衷心相信最好的現代詩,具備堅實現代性與現代精神的詩,可以拯救人,拯救那些少數無法理所當然過「正常」生活的人。

想要寫一本談現代詩的書,念頭早早起於一九九六年。一個秋夜,我到台大哲學系演講,現在已經忘了為什麼去,也忘了去講什麼,但忘不了的,是講完了之後,大概又花了一個小時,我才走出活動的會場。我被一群少年與青年包圍著,用他們或閃亮或沉鬱的眼光,以及他們或明說或迂迴的問題。我不認得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名姓,但我又認識他們。他們心中塞滿了對於自己、對於這個世界的種種好奇疑惑,他們就是那些少數無法理所當然過「正常」生活的人。

夜深了,我走出台大校園,手中還握著一疊這些少年、青年們遞給我的信。找到了我的那輛中古裕隆三○三,坐進駕駛座,打開車內燈,我在微光下拆讀十幾、二十封信。那是一個人們還寫信的時代,還習慣在信中寫些很真誠的字句,更重要的,還用手寫的信件表達各種情感。大部分的信,都讓我讀得心情沉重。他們看過了我的《迷路的詩》,知道了我叛逆、荒唐的高中生活,我曾有過的思索與追求,因而他們急切地想讓我知道他們的成長經歷和我如此相似、或如此不一樣。信裡幾乎都呈現了對於教育體制、對於社會的種種不滿與質疑,讓我清楚感受到他們活得不快樂,活得不自在。他們願意一個字一個字刻寫這些內容告訴我,這般信任我,令我感動;然而他們交付過來的生命重量,又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在這樣的心情中,幸運地讀到那一疊信裡的最後一封,是一個高一女生寫的。信裡寫了這麼一段話:「前幾天做教室布置,太晚,學校自動熄燈,我只好在黑暗中貼著一顆顆綠色的小星星在看不清的天空色紙上,好滿足啊!不是一個摘星人,我可還沒到那年紀呢。」突然,我眼前變得一片清澈。這是詩啊,而且這豈不正是對我最好最貼切的隱喻指示嗎?

他們,這些成長中不安、騷動的靈魂,有求於我的,不是我給他們什麼樣的答案,而是幫他們在晦暗的天空上,努力地多貼上幾顆星星。當他們在地上額頭滴下掙扎的汗珠,眼眶轉著折磨的淚水時,至少可以抬起頭來,欣慰地發現天上布著星星,放著永遠不會熄滅的光芒,孤獨,卻堅持不懈。我該做的,我能做的,是貼上星星的人,或者,掃開一點雲霧讓更多星星能露顯出來的人。

我擁有的最足珍貴的星星,就是過往讀詩的經驗,就是從現代詩中得到的啟悟與安慰。我應該將這些寫下來,為了表達對詩與詩人曾經陪伴我度過成長難關的感激,也為了其他同樣陷入成長難關的人。

幾年後,二○○一年,有了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上固定每週寫專欄的機會,我就將這樣的念頭,化做一篇篇從各個角度談現代詩的文章落實下來。每一篇針對一個我真正在現實裡被用各種形式問到的問題,試著以或直接或迂迴或熱情或冷靜的方式來回答。專欄逐週見報,很快也就又收到了各方更多更多的問題,刺激我思考得更多更廣闊。

這批稿子過去曾經以《為了詩》的書名在二○○二年出版,經過了十多年後,重新整理,改名為《現代詩完全手冊》。新的書名,誠實說,帶著一點反諷的意味,故意將「完全手冊」這樣實際實用的字眼,加在一般人認定絕對不實際也不實用的「現代詩」上。然而,無用之為大用,我衷心相信,在面對人如何和這個世界相處的人生根本大問題上,現代詩比絕大部分實際實用的知識或技能,都更有用。因而《現代詩完全手冊》這個新書名也就指涉回我一九九六年時的初衷──為一些徬徨迷惘 卻又好奇不甘心的靈魂寫一本書,將現代詩介紹給他們,讓他們藉由現代詩找到和自己、和這個世界好好相處的新鮮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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