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年代
【導讀】一個台灣人在沙烏地阿拉伯…… /楊照
《曾經的年代》小說中的主要事件,發生在一九七八年。那正是「鄉土文學論戰」在台灣熱鬧沸騰的時候。「鄉土文學」揭櫫寫實主義的信念,主張文學應該反映現實,文學有著一份基本的社會道德責任,不能淪於空想夢幻或自言自語。而「鄉土文學」進一步將這份寫實主義的信念,實踐在對於台灣農村現實的描述上,透過文學讓社會看到農村的殘破、傳統的失落,以及底層人民的辛勤與痛苦。

三、四十年後回頭看,我們不得不看到「鄉土文學」信念中的內在齟齬。一邊是「寫實主義」的普遍原則,一邊是聚焦於台灣農村的題材選擇,這兩者顯然無法完全對上。最簡單的一個疑問:那除了農村之外的其他社會面相呢?如果按照「寫實主義」、「社會關懷」的普遍精神,是不是也該以同樣的關注眼光,在文學上表現這些農村以外的現象呢?為什麼只是「鄉土」,為什麼集中、凸顯農村?

因為農村、「鄉土」是最弱勢的,也是最受傷害的。這是當時「鄉土文學」所給予的主要理由。文學在台灣擁有特殊的發言權,應該要為最是被噤聲壓抑的農家說話,讓大家能夠看到他們,意識到他們的痛苦狀況。這樣的理由,從道德上、從反對威權的政治態度上,當然都言之成理,但若是換從文學本位的角度看,卻難免有所偏廢。

那個時代,台灣社會最有活力、產生了最強烈戲劇性,最值得由文學來挖掘、記錄的領域,其實既不是農村,也不是政治。而是新興的商業、貿易現象。從六○年代的「出口導向」,進入七○年代之後開始了「第二次進口替代」階段的台灣經濟結構,在短時間內激烈轉型變化,愈來愈多人或自願或被迫地投身參與商業貿易活動,並在遠大過個人的時代力量支配下,被拋擲到許多陌生的地方,從事過去連想像都想像不來的新奇工作,接觸各種異質異樣的人群與環境。

那樣快速興起又快速變化的活動,後來留下了一個鮮明的形象─拎著○○七手提箱跑遍世界的「台商」。然而遺憾地,這樣一個形象幾乎始終維持著就是刻板、單薄、平面的形象,缺乏血肉,更缺乏細節。在最適合存留人間戲劇血肉與細節的文學、電影、藝術中,很遺憾地,我們找不到走在各個陌生城市街頭的「台商」形影。

這意味著那二、三十年間多少或驚心動魄或突兀冒險或堅忍掙扎的故事平白地流失了!有一陣子,這些或驚心動魄或突兀冒險或堅忍掙扎的故事在親身經驗者的口中流轉著,卻沒有用什麼形式更有效並更深刻地轉化保留下來,時間久了,事過境遷,便就連當事者也記不得也說不動這些故事了。

這些故事,本來應該是台灣歷史、台灣人認同的骨幹內容。然而因為台灣文學、藝術教育的失敗,因為台灣文學、藝術走向的傾倚,台灣社會竟然就坐視如此關鍵的台灣經驗,從參與者的記憶裡,在所有人的眼前,寂靜流過,沒有留下痕跡。

包括奔走其間的「台商」自己在內,台灣社會普遍不了解文學、藝術的深層價值。大家以為文學、藝術是沒有用的,是閒暇的優渥消遣。文學、藝術絕對無法被取代的功能,是將個別的、特定的經驗、體會予以複雜化、普遍化,因而能夠一方面保留當下時空特質,另一方面又能超越時空限制,讓不同時空背景的人們也產生感動、共鳴。沒有經過文學、藝術的轉化,「台商」故事只能在少數參與者之間作為酒酣耳熱之際的談資,找不到管道進入別人、尤其是不同世代其他人的生活裡。

台灣的文學、藝術中,一向有太多「文青」與社會脫節的自說自話。過去三、四十年中,又有許多關於「鄉土」和政治的描述。相對地,商業貿易經驗一直徘徊於文學、藝術門外,似乎與文學、藝術無涉。有很多一時的、當下的新聞與報導,有很多庸俗的成功神話,但那些八○年代之後出現在報紙、雜誌上的內容,本質上和酒席談資一樣,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過了一陣子就煙消雲散了。

歐陽明的《曾經的年代》用小說的形式,盡力地探入參與者生活與內在,記錄了我們幾乎無法在其他地方找到的「台灣人在沙烏地阿拉伯」的經驗。歷史因素的泊湊,將台灣一度拉得如此靠近遠在沙漠裡的沙烏地阿拉伯。堅持反共的立場、和美國的曖昧關係,加上七○年代初期的全球石油危機,使得沙烏地阿拉伯獲致了驚人的財富,有條件也有意願資助台灣進行關鍵的基礎建設升級,同時也成為「台商」的新出口市場希望。

套用蓋希文的樂曲〈一個美國人在巴黎〉標題,「曾經的年代」也可以叫做「一個台灣人在沙烏地阿拉伯」。當然,七○年代在沙烏地阿拉伯的台灣人,和二十世紀初在巴黎的美國人大大不同。那裡沒有浪漫咖啡館、沒有一種置身世界文化中心的迷醉、更沒有細品音樂與詩的空閒餘裕。「一個台灣人在沙烏地阿拉伯」有的是一股身處陌生茫霧中的「憨膽」,強迫自己不能多想,專注地只看訂單、只管買賣,甚至不能對自己有任何懷疑,對那個陌生國度有任何好奇或害怕。

更重要的,歐陽明藉由小說中不同的敘述觀點,還寫出了當時「台商」的後勤支援系統。雖然是「一個台灣人在沙烏地阿拉伯」,但這個台灣人不是浪遊者,不是expatriate,他隨時帶著台灣的家庭牽絆,隨時念著自己在台灣的家庭責任,他在千里之外的所思所行、成功失敗,也隨時拉扯著台灣多少人的情感與期待。

沒有人用這種方式闖蕩天下做生意的。這不只是獨特的「台灣經驗」,還是屬於特定時代的「台灣經驗」。頂多十年,十年後,台灣和沙烏地阿拉伯的世界貿易相對位置改變了,中國大陸崛起,這樣的經驗就快速且絕然地終止了。

因而,《曾經的年代》不只具備了提供一塊台灣現代歷史拼圖的作用,而且保留並提醒了我們那一份值得存記的精神價值。人還真誠相信自我努力,還願意思考生命,探索著追求最現實的理想、最理想的現實,那樣一個時代、那樣一種精神價值。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