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花,那座橋
在奈良抄寫心經

一個秋日,在奈良藥師寺欣賞完平山郁夫的「大唐西域壁畫」出來,同行的日本女友惠子看見畫殿近旁有一間寫經道場:捐獻日幣兩千圓,可以抄寫一篇「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惠子雖是基督徒卻極力慫恿我去寫經,甚至自願擔任書僮替我磨墨。

廳裡燃著香,靜坐抄經的人還不少呢。取了紙筆墨硯和臨摹用的經文,上面是整齊端麗的漢字,我收斂心神開始動筆。一千三百多年前玄奘法師翻譯的無比優美的經句,在我恭謹的一筆一劃下逐字緩緩出現了。書寫中的心情漸趨寧靜愉悅;旅途的奔波勞頓和一整天尋訪名刹古寺的興奮焦灼,在寫下這些字句時皆如水流逝,如冰消融。

在佛寺裡抄經,這是我前所未有過的經驗;而這第一次,竟然不是在中國,不是在西域,不是在印度,而是在奈良。

這次在奈良,格外感受到唐代中華的藝術人文宗教,流傳至今影響依然鮮明。更奇妙的是竟把遙遠的絲路和眼前的京都連在一起了——從前去絲路,無論是陝甘的河西走廊或者新疆的天山南北,感受到的都是面朝西方的交流展望,也是西方東來的交匯與終點站;而每次到京都,則是沈浸在日本精緻優雅的禪意美學裡,從來未曾對這兩處截然不同的地方有過聯想。然而色彩繽紛的廣漠西域,與纖細溫婉的京都奈良,在這安靜的寫經堂裡,在我書寫玄奘法師翻譯的心經時,兩種意象竟如裊裊的爐香,悠然結合在一道了。

奈良不僅有紀念玄奘法師和保存展示「大唐西域壁畫」的藥師寺玄奘三藏院,附近還有來自中國的鑑真法師建立的唐招提寺——這位唐代高僧應日本留學僧的邀請東渡傳法,經過五次失敗,到後來連眼睛都瞎了,還是矢志東行,最後抵達奈良都城時已經六十七歲了。鑑真法師不但為日本帶來佛學經綸典籍,隨行弟子中還有精通技藝的,也將佛教工藝美術一併傳來了。

唐招提寺的「講堂」部份是鑑真法師在世時建造的,在那裡我注意到彌勒如來坐像右側有一尊小小的「增長天立像」,豐滿生動,比起其他塑像更給人一種活潑愉悅的感覺;細看解說,竟然就是隨鑑真和尚東來的唐朝佛工的作品。而寺裡那尊右手臂已斷落的藥師如來佛的立像,是被公認具有西域壁畫的特徵,這在當時的日本佛像是看不到的,因而也有猜測是出自隨行的來自西土的「胡僧」之作。

記得在敦煌莫高窟裡,面對那些精美瑰麗的壁畫,我目眩神迷之際的感動簡直要用「震撼」來形容。到了奈良的法隆寺——世界上最古老的木造建築,我驚訝的發現寺裡的伽藍壁畫,那唐代風格跟敦煌莫高窟裡的竟然如此相像!我甚至聯想到上次去絲路,在新疆和田——玄奘時代稱為于闐的古絲路南北道樞紐,看到荒漠中被流沙掩埋了千餘年,二○○三年才被偶然發現的世上最小的佛寺,四壁上那殘缺但依然精美的唐風壁畫,也是一脈相承的。啜飲奈良的一掬清泉,卻發現源頭遠在千里之外。

橫亙在中華大地上,有兩道至今猶存的歷史遺跡:萬里長城和絲綢之路。那高聳的石砌長城的意象是防禦、阻擋、排斥和抗拒;而絲路卻是善意友好的延伸、探索、交流與接納。一千多年來,這條漫長而柔美的絲路,跨越時空,超越了無數人為的障礙與破壞,不僅朝西綿延,也往東舒展。

千餘年後的我,一個渺小的旅人,在絲路的這一端,只能以虔敬的心書寫經文一葉,獻給那些走出這條人類文明史上最偉大的道路的行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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