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花,那座橋
倖存者的救贖

一個日本中學生,十五歲那年的夏天,世上第一顆原子彈在他居住的城市裡爆炸。他親眼目睹了火海中人間地獄的慘狀。奇蹟似的,這個少年竟然活了下來,旋即離開了滿目瘡痍幾成廢墟的廣島,進了東京美術學校學習繪畫。後來他成了一位著名的畫家。

他的名字是平山郁夫。去年年底他以七十九之齡逝世,不算特別長壽,但作為一個原爆倖存者,他覺得十五歲之後的人生都是額外的。如何活這額外的人生呢?他選擇了藝術,而且是和平與慈悲的藝術。作為一個倖存者,他在藝術和佛學中尋得了精神的安慰,苦難的昇華,和心靈的救贖。

一切開始在四十年前,他二十九歲那年。原爆後遺症核輻射致使他患上白血球過少的病,那年減少到常人一半以下,他以為時日無多,希望在死亡來臨之前畫出一幅真正動人的好畫。忽然之間,中國唐代玄奘法師的行跡出現在他腦海,那份為追求真理和眾生救贖的不屈不撓的意志給了他啟示,於是畫出「佛教傳來」——兩名僧侶,騎在一白一黑兩匹馬上,遙指前方,美麗的林間有白鳥飛翔,畫中充滿聖潔的詩意。這幅畫讓他成了大名,更是他從此與玄奘結下不解緣的開始。

玄奘法師求道取經的事跡感動了畫家,此後大半生的歲月裡,平山郁夫僕僕風塵於絲路上,追隨那位偉大的先行者的足跡;從中國的西安,敦煌,新疆,翻過帕米爾高原,到中亞,然後印度⋯⋯不辭辛苦的走了幾十趟,畫下不計其數的寫生素描,回到家中畫室重新再畫,最後成就的大作品是十三幅「大唐西域壁畫」,永久收藏在奈良藥師寺,玄奘三藏院的畫殿裡。

這一系列獻給新世紀的壁畫完成於二○○○年底,十年來展出的時間有限,對於難得去一趟京都的旅人湊巧遇上是要憑機緣的。卻是由於今年奈良在慶祝「平城遷都一三○○年」,壁畫全年每天開放,而我今秋正好有機會去京都,有幸得以到奈良親眼看到了。

奈良藥師寺是唐代寺院建築風格,而兩層塔形的玄奘三藏院的匾額上,藍底金字,竟是「不東」兩字——正是,當年法師矢志往西土取經,誓言使命不成絕不東歸。仰望這簡單的兩個字,方有幾分明白畫家所說:年輕時在備受原爆記憶和後遺症折磨的時日裡,玄奘法師的事跡給了他啟發——為了求取解除戰亂中人們悲苦的救贖之道,年輕的法師歷經千辛萬苦, 以十幾年的歲月行走在異域旅途,九死一生,並以餘生之年翻譯帶回的經卷。畫家的腦海浮現一千多年前這個身影,決心追隨,從此走上一條溫柔慈悲的求道之路——絲綢之路。

在交通發達的今日循著玄奘的足跡西行,當然不再有當年的艱險;然而大自然的滄桑和人為的破壞,也為這條漫漫長路改變了面貌。當年唐僧目睹的繁華國度,而今多處不是被層層黃沙深深掩埋,就是只剩黃土上的廢墟遺址。像新疆的高昌故國,一大片壯觀的斷壁殘垣,其中竟還有佛寺的遺跡。又如阿富汗的巴米揚大佛像,玄奘法師與平山畫家都曾親眼目睹過——雖然畫家三十多年前看到的大佛面部已被削去了一半;而今大佛更是被塔立班的砲火炸燬,僅剩空空的洞穴了。

這些,畫家都親眼目睹了,也都提筆畫下了。他不僅畫出絲路當下的美,也畫出想像中原貌的美;他畫美的流逝與綿延,因為世事皆無常,也因為人們依然在為彼此製造戰亂、破壞與傷害。他畫出了完整的巴米揚大佛像,並且在那片飽受戰火蹂躪的荒瘠土地上畫了一片綠地——對這個殘酷的世界,他依然抱著希望。


二○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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