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轉門
第一章 前言──旋轉門:動靜之間

告別已經來到尾聲,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人生最後的放恣,我如何能忘記?

「我要走了。」大疤遠行如微醺,臨終,竟可以是小醉。「這次,往哪個方向呢?」啟程時刻,他面容潤澤瑩亮似汝窯出土卵白細瓷,含蓄蘊藉,只能默問。他不止一次說:「我老的時候要回東港,一個人。」是告別句嗎?兒時跟隨父母四川抵台灣,島上最早的家。回家,往往最愛繞道。哪些道呢?一次次許諾:「你身體養好了,我們上西藏。」「找個長假,我們搭西伯利亞紅色列車從海參崴到莫斯科轉悠轉悠。」「真該訪訪沈從文湘西鳳凰。」「啥時摸去黃山屯溪煩煩整連人去也住得下的鄧師父師母。」「多久沒上丹東鴨綠江邊邱三哥老家探探了?」「起碼每年回趟大足石馬孝弟娃那兒,不定哪天被整死都不知道。」……旋轉門條款,所以,死後還在發生。一張追蹤地圖,終極望野,視為人生的實踐與裂變,一條平行路線搭建出來了:一是存活者旅程,重回娘家台南及婆家經歷之家族時間(日後,你將一次次目睹衰敗與再生);另一是接續大疤之前之後旅程,且稱為,大疤時間。現實生活與記憶虛線,動靜之間。
「我老的時候要回東港,一個人。」通關密語啟動。
剛開始,面對旅程地圖,其實木然。回台南之初尤其行屍走肉,及至莫名依序走上如他生前簽下永遠有效只認契約不認人的旅行保單路線,好巧的先就莫斯科(雖然不是搭西伯利亞大鐵路),緊接西藏。(京藏線通車,火車是最保險的穿越器。)去他所去,遠方。時間,以空間的方式標記,不久我將知道,我的島上南北返復,嫁接追蹤他的足跡,並時,卻是漸行漸遠。
這才理出頭緒。
因此,這裡說的行旅不是里程概念,說的是契約路線的自動生成:俄羅斯、西藏、黃山、鳳凰、貴陽、漠河、重慶、內蒙古大草原……(之於我的島內南北移動,放在此契約路線中,便像定點來去!)算來,大疤走後第二年,契約路線的懸念俄羅斯,忽地九月同學餐聚迎遠來的駐俄團好友:「要來快來,我們說不好年底調職。」當即定下日期,班機、簽證極順利,兩周後便成行。
冥冥之中,說是什麼就是什麼的觸動了路線樞機。契約路線高難度的拉薩跟在俄羅斯之後完成。(直接略去「你身體養好了,我們去西藏」那套。)
但我明白,契約本身的無情,所以並不享受旅行內容,反而豎緊神經徑賽項目跨欄選手,盯著起跑線、欄架、終點,朝聖般奮力前奔,整個的,完成與拒斥。(走完這些路線,一切就結束了?)莫斯科、聖彼得堡、拉薩、日喀則一路行旅若是。
西藏行,一個少數文化團,(所以很容易就落單)青藏線世紀全線通車,(你看,不搭成都海拔五○○米或西寧二一○○米驟升拉薩三六○○米飛機,而是乘你最愛的火車北京出發穿北京、河北、山西、陝西、寧夏、甘肅、青海、西藏,逐漸爬高抵拉薩四十七小時二十五分鐘。)車次T27專業旅程精算之亥時發車候車室,巨大流量像熱泉不斷冒泡,這天結束前,少說還有五萬人次待消化。二○○四年,北京西站(年旅客運輸量四九○六萬,每天約十三萬四千人次)人擠人的剪票進站、買報紙雜誌、張羅食物、收車票、觀察……像火線後勤部隊開拔,其實大夥兒早兩天已經在北京集合,為赴拉薩準備,「吃藥囉!弟兄們。」集體嗑紅景天,增加血氧度,(下山還得再吃兩天,免得暈氧。)最好斷酒,防高山症,誰這麼乖?臨上火車站大暑八月吃涮羊肉,異口同聲:「喝暈了,就不暈了!」進站往裡走,不止一處販賣站,皆生氣勃勃忙和吆喝,都幾點了日報晚報八卦雜誌成綑大落沒斷過補貨摔地上,堆疊老高亂置的礦泉水、盒飯、方便麵、肉腸、油桃、杏子、龍眼……火車站是離別者的故鄉,旅人性格習慣心理配備出了這裡自動轉換完成。大疤旅人心理防衛機制十足抽象派,不字訣:不耍名士派、不照相、不亂套關係、不進特產店、不往家裡打電話、不成天換裝……的不養成習慣、不戀物。我呢,具象,不喝大陸烈酒。「入鄉不隨俗。可誰沒有點毛病呢!」大疤調侃但尊重。眼下看久了,依目的地自成系統候車室,怎麼看都像靈骨塔骨灰罈龕位的成排成列成一格格平面世界,無比喧囂的寂靜,等待去他方,往生或往死。對看不見的行旅的注視,布紐爾《青樓怨婦》白天妓女晚上貴婦的女主角丹妮芙(所有影幕上飾演角色之異名者),茫然的注視並非偶然,「時時凝望銀幕景框外邊,……某些實際上並不存在的東西,而這些東西或許正是他雙重生活之間的聯繫。」也像劇照,一目了然的乏善可陳。然後,歸檔。
日後路線數據多了,便明白,動靜之間,契約彼此參照。譬如,檔案卷裡,南方眷村窄巷,小學放學路隊裡,村尾走到村頭,每天每天的小旅程。小人們走著走著岔出去,沿途每家大人都是糾察:「咦!豆豆!小小年紀不學好!插隊,還打人!看我告你爸有一頓毒打!」或者:「阿弟!阿雄!小忠!你們幾個扭來扭去蟒蛇啊!好好排隊!」每天都像農民造反不成,野人隊伍。其中最「恰」,珍珠,媽媽波浪金髮高鼻深目像外國人,其實少數民族,人稱,黃毛。女兒珍珠從小高同齡半個頭,老挑小個兒的刺攆攥我們脫隊被糾察隊記名,有天我豁出去了:「你黃頭髮洋鬼子哪來的!誰怕你!」潛台詞,雜種。回去告狀,媽媽黃毛即時找上門來罵街,沒家教沒大沒小,家長死了嗎!目中有長輩嗎?我被喚到院子問罵沒罵黃毛媽媽,瘋小孩一聽又豁出去了,跳腳回嗆:「你哪個長輩啊?跟我什麼關係?我又沒黃頭髮!」黃毛箭步向前,瘋小孩迎上,倆手腳亂揮扭打成一團!只聽見圍觀的鄰居笑岔了氣:「真看不出來,帶種!有出息!不怕咧!」
二○○五年大疤過世,隔年,我重返舊家,一天搭原地眷村改建的大樓電梯下樓,七樓停住,門扇分開,繼續當鄰居的黃毛媽媽腰桿背肌立挺進來,恣肆無忌上下打量,我回看,很想叫他一聲,但他似想起什麼,眼光急閃,轉身朝外。其實最怕每回電梯門打開,無論我在裡頭還是要進去,都很憂恐迎上王媽媽李媽媽許伯伯趙叔叔劉阿姨……彼此相視,彼此相忘。時光轉運站,因此,黃毛媽媽仍然蓬鬆淡金髮,挺怪誕的。我悄悄站在角落,外邊,遙記起倆大小瘋子扭打畫面,一股遲來的恐懼感油然升起。預知南回之路,將親眼目睹自身世界一步步崩壞與重建。這是得以重返台南的意義嗎?
這也許就是,視線的意義。在一切的外邊,車站、機場、巷道、馬路、河堤、電梯……通道。那刻,尚未抵達目的地,已經感覺去過了。注視不同通道,逐漸明白,自己最想待著的地方就是那些像轉運站般的地方。
之後再到北京,是另一個行程,和大疤的旅行契約裡之經典行程,沈從文的湘西。
所以,「我老的時候去北京,一個人。」
金秋呢,多好的季節。費好大勁才將自己拖出機場迎客大廳,(可別說,這也是一種久待機場的辦法。最長紀錄,紐約甘迺迪機場,十七小時,哪裡也沒去的看完台灣還未播出的《實習醫生》第七季。)沸水開鍋似各色人形餃子溢出機場航廈。買票登上四線公主墳巴士等發車,「瞧你這孩子穿這老多!也不怕熱!可不!瞧你成身都汗濕了!」我好訝異的掉頭循聲後望,多年前和大疤嚴冬北京遊,車廂內大合唱七嘴八舌交流,完全一樣的段子!當下見識了北京人的自來熟。可別再來句:「你這箱擱前頭行李區嘛!放過道全都擋住了!」說著說著就來了,路人甲:「嘿!這箱子挺沉的!你幹嘛費事兒往後提!放前頭吧!」鄰人乙插話:「前頭滿了!」乘客丙接龍:「能放!」(巴士比我想像無阻礙的進了城)整個北京與我們生活不相干,卻與記憶有關,我們在這老城坐過人力車,吃過五毛錢炒肝、包子早餐,進過剛興起的私房餐廳,逛過尚未成為pub一條街的什剎海,住過黃昏後便進入時光隊道讓人昏昏欲睡的老四合院客棧,中軸綫五進四合院,屋頂花脊仰合瓦自屋簷鋪序而下,院子立著梨樹桂花樹蘋果樹。民主婦聯會舊址。
我獨自台北先發,住進團體預訂的酒店,等候其他成員。三星級酒店一股老舊,搭電梯往十二樓房間,暗長走道,有些房間敞開門,串門子,傳出大聲量電視聲,購物頻道或者轉台中一台台掠過,我開始後悔早到了,他們會到吧?「現在走人來不來得及?」進房,拉實窗簾,合衣躺平,像嵌入四合院的昏冥時間暗流裡,「你在幹嘛?」起身,美國網球公開賽剛開打,(不會吧?突覺悟到,依著暑假周期規畫旅行,長達二周的美網賽,是近二十年不同城市的共同記憶。)這次賽事重點是前世界球王俄羅斯火爆名將薩芬的告別之役,(薩芬:退休後我會做跟網球無關的事情。)首輪第一盤,快手快腳6:1解決奧地利梅爾澤,然後趕著離開球場似快打,最好的時候他打球總是熱情如火,此人酒精過敏,可他耽迷沉湎模樣,根本微醺狀,不暴躁狂吼摔拍怒責裁判的薩芬,面容線條深奧置外,像被拋擲在世人目光下最喧囂的賽事孤獨核心,失語。唯一陪著他的,頸脖老騰晃有點聳的金項鍊,後來知道了,尚未摘下球後桂冠的粉絲妹妹薩芬娜送的。)場上,他和自己練球似默默發出十五記Ace的告別大滿貫,用球說明自己的球場定律:「不是不會打,只是不打了。」(不是不會說,只是不說了。)短髮落腮鬍臉面能容納的表情就不多了,頹靡,晚期的山普拉斯亦這款廢人德性,不耐。無可避免的,步上同條路程。第二盤關鍵第七局,人不在場神情出現了,放任原力身體,網拍拉長,急速凝凍為希臘雕刻家米隆雕像「擲鐵餅者」,形神俱真,右手抓握鐵餅鐘擺到最高張力,不可逆時間。空間中凝固的永恆。在薩芬卻是反挫的延伸,單單展現天才手感。之後三盤,4:6、3:6、4:6,落敗,「結束了!」索然無味往往如暴發力,都在瞬間啟動,滿場座無虛席但裂縫出現了,桀驁難馴薩芬不發一語眼神平視不接觸的離開球場,「對,就這樣,別撐了。」我起立鼓掌為廢人送行。(不久,中新社消息,年底上海ATP1000大師賽大會正式宣告,將發給薩芬一張外卡,好讓「沙皇」與他的球迷正式告別。薩芬會去嗎?我電視邊吶喊:「拜託!千萬別去啊!時時刻刻的纖毫間變化,你會受不了的!」記得嗎?山普拉斯的最後時光,站在底線左右晃動身體,發球、接球,站回底線,幾乎不救球,詮釋一切。之後,我們都知道了,薩芬去了,台灣欒樹單色系鸚哥綠點化法印象派畫作登場之際,大師賽開打,寛鬆白衣黑褲闖過首輪,第二輪,鈞窯月白釉瓶出土,胎重釉厚,藏起五彩滲化窯變本事,線條明淨,自若飽滿,極富層次,他一個人的窯燒。六比三拿下首盤,第二盤輸得莫名其妙,第三盤○比四對手領先,薩芬振作連趕四局追成4比4平手,卻是下手輕重之間的,終場6-3、4-6、4-6止步。可怪者,密度如此高的創燒,就在眾人面前施展,沒有一件作品相同,每一拍球也是。)我其實從來不是薩芬迷。
扳著指頭算,柏格、藍道、艾柏格、康諾斯、馬克安諾、貝克、阿格西……火爆浪子、健康寶寶、嬉皮掛,而在這隊伍裡,能把球場站成廢墟的,山普拉斯、蕯芬。就這樣,我今年的大滿貫賽事結束了。沒有過程,只有開始和結束。
上半夜,成員陸續抵達。自動分成兩組,酒組、話組。酒組默契安靜的去了十剎海酒吧街,好好的pub,複刻文革串聯之彈性疲乏沙發榫頭歪斜木桌椅,透出股尿騷味。縮回八○年代台北剛有pub小酒館記憶一角。沒想到,倒在這兒有了pub逆旅。旅人常有一種廢墟衝動,亦即非把好地方變成廢墟。(多年這種去他所去,如環形廢墟,舉行著過時的儀式,每在重演失去了時間感的浮現幻影。你其實知道。友人亦勸,適可而止。)
現在北京都喝什麼酒?管他,我反正只喝啤酒。
次日,趕早北京飛常德。接下來,一條乏內容的點與點之間抵達與離開。我們北進北出。邊城概念:常德─鳳凰─保靖(酉水北上)─裡耶─花垣(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花垣縣邊城鎮)─吉首─沅水船行赴沅陵─常德。其實有所本,一條進入歷史的出走路線,沈從文《邊城》即由此寫成:這次旅行與任何一次旅行一樣,……我們先從湖南邊境的茶峒到貴州邊境的松桃,又到四川邊境的秀山一共走了六天,六天之內,我們走過三個省分的接壤處,……這次路上增加了我經驗不少,……極其鮮明占據了一個位置。──《沈從文自傳》)
「這次旅行與任何一次旅行一樣」,有天,希望能以這條引文,寫本遊記。湘行「回走」,我的路程是這樣的:第四天,我們由鳳凰古城翻山越嶺到保靖,過矮寨坡,山腳實施交通管制,築路炸山,天際煙硝四冒,車行緣山爬去,幾個九十度彎路陡直毛路,臨窗不及手臂長幾乎貼著崖邊走,騰浮望遠,吉(首)茶(峒)高速公路工程段,疊山峻嶺山頭與山頭炸平了作為橫空懸索吊橋塔架地基,車體怎麼努力爬升,都像在孫悟空翻不出的五指山腳到此一遊的望地基興嘆。這趟行程的意義,懸索吊橋塔架成形了。我們如果早來,看不見。
前車窗貼著「沈從文文學之旅訪問團」字牌的終於下到保靖,腳踏實地後居然有些暈路,正是小城黃昏,晚飯前有個把小時自由「打流」(沈氏話語,無所事事的閒逛)時間,方圓百來公尺,趕集場,按摩去乏桑拿屋,米粉攤,土匪鴨土家酸菜苗家窖酒土產店,解散了各自活動,一圓臉細梢眼小姑娘樂天不認生的緊跟腳步打聽道:「打你們一下車,我就在找哪一個是沈從文?」我們也是啊!沈從文二十歲在保靖做了兩年司書傳令祕書。來此,就為朝聖縣政府收藏的沈從文公文小楷,說不出來的逸秀蒼健,每個字都意想不到一撇一豎一捺那麼自我風格,可,這只是官僚系統每日每日的文書作業哪!該感激什麼?而哪一樣更珍貴?
第二天,宿醉,頭痛極。晚上露天華麗山寨高規格牛頭宴,地方上有點名頭的文化政治角色都到了,幾百人塞滿四排長條桌,桌邊架起十數口營火大鍋,鍋內牛骨湯燉煮牛頭,樹皮大號聲中,專人持刀庖丁解牛端上桌,真長見識,我沒動筷子破例喝了好幾碗甜膩的苗家自釀糯米酒。
集體趕屍狀保靖瞎走。日頭下,水邊小城無有想像中舊昔的古拙安逸,喇叭、單車鈴、吆喝、洗牌、重機具拆撞屋牆喧囂匯流,大夥觀光客騷擾狀老宅探頭探腦、竹編蠟染手工藝品就地還價、不聽指揮嚷嚷落隊又離奇接上,省級縣級領導也自成亂源的各有私人路線歧途岔走。不耐選擇題,便自顧自朝城邊走去,忽然就跟在一年輕男子背後,他西裝皮鞋不稱頭的肩竹扁擔兩頭挑著不知裝啥的布袋重垂,趕時間似快步奔堤邊,不一會兒人矮下去不見人影,我尾隨跟上,岸邊順堤防而下琴鍵粗礪石階,中間踩凹了,酉水流域倏地出現眼前,果然岸邊停了擺渡交通小船。
對岸崖壁石刻「天開文運」大字,每字寬2.4長1.87米,顏體,渾厚遒勁,船隻來往水路碼頭,肩扁擔男子已不見身影,小船蕩出堤邊,就此切進一無座標之古城入口似,還會出現嗎?
而我們在此搭船沿酉水北上裡耶品賞出土秦簡,(2002年裡耶古井出土了三萬六千餘枚秦朝竹簡。記錄了秦人生活,有枚簡牘上「遷陵以郵行洞庭」隸文,中國最早的書信實物;「酉陽丞印」,郵戳,「快行」,快遞。多麼層次分明的書信通路。)途中無岸可靠的搭一手四腳爬上大王廟順風順水,沈從文團大叔們脫了上衣,白白胖胖雕像船頭吹風。三個多小時水程,又是黃昏的,裡耶碼頭下船,高於河面兩三尺堤岸立滿看熱鬧人群,其實沿河,有村莊處,總能見三兩人影,佇河邊啥也不做的看船。終於浮出堤岸,赫然撲面而來敲鑼打鼓和大片仿古建築,鑼鼓聲是由緊鄰岸邊也仿古的樓閣造型旅舍傳出。旅舍空地擺置講話隊形高矮椅凳,我們空遊覽車走陸路先到了。一老太太蝦腰弓腳坐椅內朝我們笑說:「這麼大的車,肯定是台灣帶來的。」又來了。哪一個是沈從文?
半小時就走遍小鎮。(再來的時候,小鎮小學將遷移淨空為秦簡遺址博物館。)經過金屬材質領款機四周鑲嵌木框,秦簡造型,我試插入金融卡,摁下功能鍵,依語音指示輸入密碼,讓我重新輸入。(密碼錯誤五次,請以開戶證件直接與銀行接洽。)一二三四次,算了。(出土的九九乘法口訣木簡,篆文體清楚完整述寫「一二而二二二而四……四六廿四……九九八十一……」最早的十進位演算法,與現代交談?)不會真有什麼時光入口的。
晃進鎮上古玩店,瞄見一對拳頭大小白胎圓肚四耳瓷藥罐,罐面一邊素燒「三知堂置」,一邊是「源康出品」墨字,晉人筆意,收的老藥房舊物。(真有人信?)買了,包實了放背包貼脊樑骨,(有那麼瞬間,錯覺背著骨灰罈)提醒著大疤的話:「把身體養實了,我們走水路遊一趟沈從文湘行路線。」(那時候,都不信,這輩子會去不了湘西鳳凰。)重登上堤防,日正當頭,卻佇著不少看水人,悠悠酉水,湘行路線支流。下到堤邊仿古石礎柱子撐起木構樓閣斗拱挑簷平坐陽台,不秦不漢建築群組商店街,這裡真像一座精心打造的影城。
北進北出,仍從常德飛北京離開。機場蛇形轉盤領行李,習慣站角落,眼見一件件行李被提走,空了。這才想起常德機場我們最後一班離境,後頭沒旅客了,不知道被什麼耽擱了,飛機延飛,廣播反覆播音:「哪位旅客把一件行李遺失在候機室!」無人行李怕有危險,再三檢查後才放行起飛。再想不到,原來是我的行李!暗地掂算背包,瓷罐在,(無解的西裝男扁擔挑的究竟是啥?)
一切看在眼裡的同團好友問道:「可以選擇的話,你選擇丟哪件?」
「都可以。」

集體趕屍狀保靖瞎走。日頭下,水邊小城無有想像中舊昔的古拙安逸,喇叭、單車鈴、吆喝、洗牌、重機具拆撞屋牆喧囂匯流,大夥觀光客騷擾狀老宅探頭探腦、竹編臘染手工藝品就地還價、不聽指揮嚷嚷落隊又離奇接上,省級縣級領導也自成亂源的各有私人路線歧途岔走。不耐選擇題,便自顧自朝城邊走去,忽然就跟在一年輕男子背後,他西裝皮鞋不稱頭的肩竹扁擔兩頭挑著不知裝啥的布袋重垂,趕時間似快步奔堤邊,不一會兒人矮下去不見人影,我尾隨跟上,岸邊順堤防而下琴鍵粗礪石階,中間踩凹了,酉水流域條地出現眼前,果然岸邊停了擺渡交通小船。
對岸崖壁石刻「天開文運」大字,每字寬2.4長1.87米,顏體,渾厚遒勁,船隻來往水路碼頭,肩扁擔男子已不見身影,小船蕩出堤邊,就此切進一無座標之古城入口似,還會出現嗎?
而我們在此搭船沿酉水北上裡耶品賞出土秦簡,(2002年裡耶古井出土了三萬六千餘枚秦朝竹簡。記錄了秦人生活,有枚簡牘上「遷陵以郵行洞庭」隸文,中國最早的書信實物;「酉陽丞印」,郵戳,「快行」,快遞。多麼層次分明的書信通路。)途中無岸可靠的搭一手四腳爬上大王廟)順風順水,沈從文團大叔們脫了上衣,白白胖胖雕像船頭吹風。三個多小時水程,又是黃昏的,裡耶碼頭下船,高於河面兩三尺堤岸立滿看熱鬧人群,其實沿河,有村莊處,總能見三兩人影,佇河邊啥也不做的看船。終於浮出堤岸,赫然撲面而來敲鑼打鼓和大片仿古建築,鑼鼓聲是由緊鄰岸邊也仿古的樓閣造型旅舍傳出。旅舍空地擺置講話隊形高矮椅凳,我們空遊覽車走陸路先到了。一老太太蝦腰弓腳坐椅內朝我們笑說:「這麼大的車,肯定是台灣帶來的。」又來了。哪一個是沈從文?
半小時就走遍小鎮。(再來的時候,小鎮小學將遷移淨空為秦簡遺址博物館。)經過金屬材質領款機四周鑲嵌木框,秦簡造型,我試插入金融卡,摁下功能鍵,依語音指示輸入密碼,讓我重新輸入。(密碼錯誤五次,請以開戶證件直接與銀行接洽。)一二三四次,算了。(出土的九九乘法口訣木簡,篆文體清楚完整述寫「一二而二二二而四……四六卄四……九九八十一……」最早的十進位元計演算法,與現代交談?)不會真有什麼時光入口的。
晃進鎮上古玩店,瞄見一對拳頭大小白胎圓肚四耳瓷藥罐,罐面一邊素燒「三知堂置」,一邊是「源康出品」墨字,晉人筆意,收的老藥房舊物。(真有人信?)買了,包實了放背包貼脊樑骨,(有那麼瞬間,錯覺背著骨灰罈)提醒著大疤的話:「把身體養實了,我們走水路遊一趟沈從文湘行路線。」(那時候,都不信,這輩子會去不了湘西鳳凰。)重登上堤防,日正當頭,卻佇著不少看水人,悠悠酉水,湘行路線支流。下到堤邊彷古石礎柱子撐起木構樓閣斗拱挑簷平坐陽台,不秦不漢建築群組商店街,這裡真像一座精心打造的影城。
北進北出,仍從常德飛北京離開。機場蛇形轉盤領行李,習慣站角落,眼見一件件行李被提走,空了。這才想起常德機場我們最後一班離境,後頭沒旅客了,不知道被什麼耽擱了,飛機延飛,廣播反覆播音:「哪位旅客把一件行李遺失在候機室!」無人行李怕有危險,再三檢查後才放行起飛。再想不到,原來是我的行李!暗地掂算背包,瓷罐在,(無解的西裝男扁擔挑的究竟是啥?)
一切看在眼裡的同團好友問道:「可以選擇的話,你選擇丟哪件?」
「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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