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稜線
〈序〉智取與情勝 /余光中

面對陳家帶的最新詩集《聖稜線》,讀者當會發現有以下這些特色:他的詩在語言上出入古今,文白兼行。古的一面,又可析為常用典故,成語,對仗。〈烏鴉的更正啟事〉一詩,先後就引入了愛倫坡的〈大鴉〉和華萊斯•史蒂文斯的〈看山烏的十三種方式〉,詩末更把「天下烏鴉一般黑」的成語顛覆。又如〈失速的夏夜〉,第一段就涉及瘂弦與七等生,而第三段又令我聯想到希區考克、覃子豪、布朗寧。〈冬日微笑〉之中,成語也多達五個,其實題目也間接取自柏格曼的影片。典故與成語都常出於文言,如果都隆重地引用,身分自然顯著。陳家帶卻一筆帶過,就淡化而訴諸聯想了。典故與成語往往出於對仗,這現象也常見於陳家帶的詩,例如〈夢工場〉的前二段:

一 
天空極簡
藍到不行

生命寂寥
淡出鳥來

乃有幽浮烏托邦之思


桃李櫻杏
美得冒泡

「藍到不行」與「美得冒泡」對仗得很有趣,但原屬文言的對仗,此地卻是用白話來說,而且是此刻在台灣流行的口語。這種巧拼而又陡降的趣味在〈漢字風景〉一詩中也有呼應:

九一一廢墟的灰塵
飄落到慧能的禪宗廂房
本來無一物
何處惹——
什麼玩藝

徐冰的〈漢字風景〉,我也在香港的美術館中見過,當時的感覺,是徐冰巧將中華書道戴上面具,令人似曾相識,卻又有口難言,先是一驚,繼而一笑,被騙得喜歡這騙子。我有口難開,陳家帶卻完成了一首絕妙好詩。
此外,陳家帶的語言還有兩個特色。他之有異於目前一般詩人者,至少有一半是由於具有如此特色。其一就是少用「的」字,另一則是少用尾大不掉的長句。中文目前的白話文,幾乎所有的形容詞都得用此語尾。例如「單調的」、「兄弟一般的」、「淑女似的」、「國立的」、「更好的」,在英文裡因為形容詞有語尾變化,大可說成monotomous, brotherly, ladylike, national, better,卻沒有這麼單調。「的」字往往避免不了,但少用與多用甚至濫用之間仍能見出高下。尤其在詩中,一行之中如果用了兩個「的」或更多,就會顯得冗贅。我自己寫詩時,會盡量少用「的」,因此在改時,常把這冗字刪掉,讀起來反而簡潔得多。
目前一般詩人常自命在寫所謂「自由詩」,不但「的」字無力自律,而且愛用長句,每每一行長逾十三、四字甚至長達二十字以上。這對無辜的讀者(尤其是朗誦者)造成視覺、聽覺和了解上的吃力。現代詩之失去讀者,絕對與此有關。陳家帶能自律,很少一行太長。更幸運地,是他也少用迴行。他在此集之中,還有幾首詩,每行只有兩個字。
以上所言都針對《聖稜線》的語言。以下容我再分析他的思路、詩路,甚至風格。據他向我透露,他的詩路正沿著後現代而行,但並不順理成章,並不想一路走下去。我認為這就對了。從此集看來,他的來歷尚包括現代主義之餘澤,甚且古典與浪漫的影響。
陳家帶的詩兼有感性與知性,但是如此分析,未免太籠統了。倒是在用心與風格上,不妨將他的詩分成「智取」與「情勝」兩大類來談。此地的「智」,近於英文的wit,也就是英國十七、十八兩個世紀文壇所標榜的價值。「智」取的詩,動人情感的成分遠不如動人驚喜之巧妙;〈費里尼魔術〉、〈夢工場〉、〈漢字風景〉、〈十二生肖練習曲〉等作均屬此類。至於「情勝」一類的詩,則應包括〈烏鴉的更正啟事〉、〈極短歌〉、〈鋼琴課〉、〈哀悼柏格曼〉等篇。「情勝」類之作,作者比較投入,故較主觀,同時形式也較單純而有貫串。例如〈哀悼柏格曼〉一首,純以瑞典電影導演柏格曼的代表作,組成了一串感性生動的意象,在柏格曼、代表作、粉絲,我四者之間,造成四鏡互映的幻覺,十分動人。又如〈鋼琴課〉,雖然說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學琴的孩子),詩體不是純抒情而是敘事,情感飽滿卻敘事生動,從「把身體出借給蕭邦」一直到「大雪崩/無言的粉身碎骨」,十分成功。相比之下,「智取」的一類詩,就沒有那麼「主題化」,往往得寄託於因字生字,以詞引詞,要多靠聯想了。
陳家帶擅長經營意象,常有出人意外的創意。隨手拈來,就可以舉出下列佳例:

一、枝頭睡意濃密如松針。
二、大海彈奏它的藍調。
三、用音樂最溫柔的母語說。
四、比風還快的劍比劍還快的花
比花還脆弱的東晉王朝。

〈西風頌〉的題目雖借用浪漫的雪萊,卻是不折不扣的諷刺詩,用西風東漸,遠來居上的來勢壓倒東風來批評目前的文化界,科技已經取代了文化:

蘋果電腦
比蘋果香

可口可樂儼然
世界代言人

〈極短歌〉一首,乃智取卻直達情勝一類詩之典型,不得不提:

君臨天下
而臣服於天

口是吾的一部分
心是愛的一部分
人是你的一部分

君臨愛
而臣服於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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