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年夢
〈推薦〉說吧,追求「自由」的記憶!──讀朱天心的《三十三年夢》 /楊照

那是個如夢般的情景,我和天心走在敦化南路的巷弄中,隨著兩個北京國際學校的學生及其家長,找尋著應該在附近的一家商業攝影棚。《三十三年夢》在《印刻文學生活誌》上連載好幾個月了,我好奇問起這本書的寫作進度,天心臉上露出了典型的羞赧笑容,承認了我早就猜到的情況──書絕對不會像和蔡逸君對話問答時所說的,以十六萬字的規模收場,也因而她正掙扎著是否要以原來的方式繼續寫下去,還是應該調整,寫得節制些、精簡些?
毫不思索地,我衝口說出:「就寫吧!別想那麼多,先全都寫下來再說。」會有此話,並不是因為我覺得自己有資格、有權力建議天心怎麼寫,而是因為在那一瞬間,我的腦中同時浮現起兩個影像。一個影像,是小說《羅莉塔》作者納博科夫的照片,在一本書的封面上,那本書,叫做『說吧,記憶!』
說吧,記憶!事實是,記憶並不是一個靜態的倉庫,存放了過往的聲音、影像與情緒,等著我們愛怎麼去搬弄就怎麼搬弄。我早已知道:記憶真的不屬我們主觀意志的控制領域。要讓自己記得甚麼,和讓自己忘記甚麼,都永遠艱難且不成功。而且,和一般想像不同,我的經驗是要記得雖難,要遺忘其實更難。
人或許還能刻意壓抑某些記憶,封在潛意識裡,然而一旦記憶啟動了,我們哪有辦法決定記得甚麼、想起甚麼?先記得甚麼、後記得甚麼?只要記得甚麼、不要記得甚麼?
完全不在我主觀控制中,和天心並肩走著,我腦中出現的第二個影像,是三十年前的淡水重建街,窄小曲折的巷道,前前後後錯落走著天心、材俊、丁亞民、鍾信仁、盧非易、杜志偉、游明達,以及好幾個霎時竟然全都記起名字的「小三三」女生們──高菁穗、吳怡蕙、林仲全、杜嘉琪……
還記起了我自己身上穿著一件那年突然紅起來的成衣廠牌「WE」的藍色套頭平領麻紗上衣,風吹來,又薄又輕又寬大的衣服在身上飄,就在心上背誦白居易的詩:「二月二日新雨晴,草牙菜甲一時生。輕衫細馬春年少,十字津頭一字行。」我們,就像是那帶點豪氣、帶點囂張,橫排一字走在津頭的少年們。
然後還想起了在淡水街頭上,十七歲的自己惦記著手上寫的小說,訂了個叫「春雨三月」的標題,但心中始終不舒服,更想取作「年少春衫薄」,但這五個字,已經被三姊先拿去用在她的小說上,我能說服她把「年少春衫薄」讓給我嗎?……

記憶停不住,記憶有自己的動力與方向,很多時候,我們只能兩手一攤,無奈卻又多少有些耽溺地模仿納博科夫:「說吧,記憶!」

以京都為主要場景,紀錄三十年來一次又一次到京都漫遊行走的旅程,《三十三年夢》如此啟動了朱天心的記憶。她的主觀打開了記憶之門,寫作之初,她或許想像自己如同走入了一座龐大如宜家家具的庫房,必要時動用堆高機將存放在高高低低架上的人與事與情景與情緒,下架、搬出。
然而幾萬字之後,我們已經能夠察覺如此形象比擬逐漸不適用了。貨架上的東西飄浮起來,有的輕輕飄到天花板上,堆高機升到最高也無從將之下架;有的則沉重地直落在堆高機上堅持要被帶出去,甚至進而不理會開堆高機的人,自主操控著離開了記憶庫房,自主成形為一行一行的文字,出現在《三十三年夢》書中。
仍然是關於京都的回憶,但記憶要說的,重點不在遊記、不在旅情、甚至也不在或喜或悲的懷舊。記憶說的,毋寧接續了當年《擊壤歌》中的「莫名的大志」。
經過了三十多年,穿越《三十三年夢》,我們現在可以更認真、更準確些理解那份「莫名的大志」。那不只是朱天心少年時期浪漫、口齒不清的隨手修辭,竟然早早含藏了她終究的人生與文學核心。
容我強作解人,朱天心的「大志」,近乎於傳統所說的「詩言志」,換成現代的語言說法,「志」就是價值、是非,文學作品必須有強烈的價值、是非為其基礎,文學作品的重點,也在於傳遞強烈的價值、是非判斷。
和她的外表截然相反,朱天心個性剛烈;和她早期作品表面呈現的截然相反,朱天心的文學,灌注了濃厚的價值判斷。
《三十三年夢》中,對於親人、友朋,乃至對於「胡爺」胡蘭成的回憶,都必須穿過朱天心的價值、是非判斷。大異於許多人的印象,就算對胡蘭成,朱天心都不可能抱持著徹底、簡單的全盤接受態。從第一次去日本、去京都時,她就已經在自己的腦中、心中,和胡蘭成、和胡蘭成所教誨的道理辯論,並沒有因為那是來自「胡爺」的知識,便理所當然視之為真理。
如此我們也就不會意外,即便是一起長大的姊妹、即便是曾經論交二十年的朋友,也無法單純以親情或交情讓朱天心改變看待、評斷他們的價值與是非標準。
朱天心認真、堅持看待自己的信念,不輕易動搖。她的信念中,最稀有難得的,應該是「自由」吧!三十多年的時間中,她的「自由」信念,在社會領域中,甚至推擴到了「不認同的自由」;在創作的領域中,則推到了讓每一個創作者都不得不為之動容的「不書寫的自由」。真正的「自由」,不在正面的選擇──可以選擇自己是甚麼人、認同哪個國家哪個文化;可以選擇自己要寫甚麼──而在負面的拒絕,舉世滔滔狂潮中,「自由」地拒絕任何標準答案。
更稀有、更令人動容的,是這三十多年間,朱天心(加上唐諾)為了保有這份「自由」所做的種種準備、種種決定。說吧,記憶──記憶說出了一個人如何盡量減卻世間依賴、減卻有所待的享受,以便讓自己繼續保有這樣的一份「自由」。
在京都漫長、彷彿沒有沒了的步行,因而取得了一種現實以外的根本意義,正常旅人、甚至正常的生活者無法體會的意義──只靠自己,不依賴任何操之在人、操之在財富的工具與機制,走路時,她是獨立且自由的。

天心記憶力驚人,能將三十多年來的眾多細節全都存藏著。在書中,她甚至幫我記住了我自己都忘了的事。讀著讀著,我想起來了,高中二年級吧,的確曾經被主任教官找去,鄭重其事地警告──高中生不得參與校外社團,如被發現,會被記過,還有可能送調查。我當然知道教官說的「校外社團」,指的就是「三三」。我沒把警告當一回事,警告後仍然繼續參加「三三」的活動,繼續出入景美朱家。
並不是因為我特別英勇,而是因為在那時候,對我而言,這不過就是和教官打交道時,一定要被斥責、警告中的其中一樁而已。我並未知覺這後面的政治意涵,更沒有聰明到理解這原來是政治迫害的一種形式,一種最低階的形式。
連帶地,我記起了,就在這種不斷被叫喚到訓導處、教官室的情境中,我也有了自己的「大志」,我立意堅決追求,一定要做個「自由」的人。是的,我也認為「自由」是最重要的,不受任何權威掌控、支使,為自己做決定,同時為自己的決定負責。
「自由」的前提,當時我了解的,是不依賴,不依賴家人、不依賴單位、不依賴老闆,而要不依賴,最好的辦法是孔子說的「多能鄙事」,讓自己身上多些不同的本事本領,就多點機會可以在這個社會上不依賴地活著。
當時,我努力開發的一項「鄙事」工夫,就是做美工、貼完稿。事實上,這也就是當年有一段時間我經常出入景美朱家的理由,《三三集刊》停刊後,只剩下報紙型的「書訊」在發行,「書訊」的編務由盧非易負責,我是跟在他旁邊幫忙做美工、貼完稿的人。
我記得有一次完稿後,盧非易特別請我去中華路「徐州啥鍋」吃飯。我記得有一次「書訊」出刊後,在朱家的飯桌上大家七嘴八舌檢討,好幾個人覺得美工做得花俏了些。聽著,少年的我臉紅了,口中沒有說出甚麼,但心裡畢竟是不服氣的。
回頭想想,這中間有著一份深刻的反諷,反諷的深刻。奇異的時代,泊湊的機緣,讓一群都想望「自由」的人,在那個客廳裡集結為一個團體。那個團體,因不自由的時代環境而生,沒多久,解散各分東西,也就不意外了。
「三三」成為歷史,《三十三年夢》從「三三」的灰燼中升起,紀錄了一個人如何忠實、忠誠地穿過多變的時代,穿過不變的京都地景,尋找並看守自我靈魂「自由」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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