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人的櫻花
〈自序〉想要表達的並不是悲傷‥‥

1

我對聲音十分敏感,有時敏感到不喜歡聲音。
小時候就有一些跡象,最早學會的是沉默不語,可以整天不說一句話,耳邊聽到的都是別人的噪音。潦倒的父親常因為我這種古怪,突然就會一巴掌打過來,氣急敗壞地叫著:講話啊,汝講話啊。
我靜靜地看著他,並沒有伸手摀著臉,而是看著他的手掌停在半空,當它即將又要揮過來時,我幾乎已經聽見母親藏在心底的哭泣,但她只能無助地站在旁邊催促著:緊講啦,汝緊講啦。
通常都是因為父親突然問了什麼,而我沒有回答。
他大概想要進一步了解這孩子究竟怎麼了,曾在下工後跑到鹿港國小的操場,那時全班為了校運正在練習走步,我那同手同腳的笨模樣混在隊伍中,全都被他看在眼裡,回家時他兩手貼在腰後,整個人癱靠在牆上,絕望地對我母親說:恁爸慘囉……。
十多年後一個寒冷的清晨,天邊猶有幾顆殘星,我卻已經穿著草綠色的軍服,緩緩踏上廣場前的司令台,獨自面對著營區裡數百名的官兵。我挺胸敬禮,目光如炬,喉嚨裡悄悄嚥下冷冽的、以及冷冽中逐漸回溫的口水。
嗯,浩瀚人海蒼茫,四下寂然無聲,此刻的世界就等著我了。我從腋下取出了那本領袖遺訓,請他們打開第幾頁,旋即聽見一片翻書之聲在夜色天光中颯颯齊鳴。
我開始讀訓。全場無一人盹睡,靜謐中每隻眼睛熒熒發亮,我那字正腔圓的鏗鏘之氣如同君臨天下,每個聲韻懾人肺腑,每到一個段落結束猶有繞梁餘音。我甚且喜歡訓詞中那些突然出現的囉嗦長句,喜歡那可愛的逗點一路綿延不絕,讓我不必急於收斂情緒,嗓音有時高亢有時忽然婉轉低迴,像出征前的將領振奮著軍心,也像個演說家來到忘我之處幾乎飛上天際。
那時的我,轉瞬之間離開了沉默的軀殼……。
過後不久,二等兵成了軍中紅人,鹿港小子王某某,開始負責編導一個團康節目,原本只在連隊晚會中取樂自娛,不料接下主持棒後屢屢過關斬將,殺進營部如同探囊取物,沒多久還把整個旅拿了下來。且不只這樣,兩個月後不僅贏得陸總部第一名,還因此跑了兩次的華視攝影棚,連續幾週在莒光日的電視節目中登場現身。
悠悠數十年一瞬而去,我不曾說過的這段往事,一直到我結婚、生子之後依然藏在心裡。所有的朋友,以及當時只能對我搖頭嘆息的父母親,至今還沒聽說過當年的我曾經如此窘迫與瘋狂,像個啞巴突然一瞬間慷慨激昂,在那短短兩年的軍旅中把所有心裡的委屈一次吐光。
我一直在摸索那是什麼?同一個軀殼裡,住著兩種情感的肉體,強與弱對峙,熱與冷相逼,當有一方耗盡力氣時,另一方反撲回來接手殘局。
我也在尋找那可怕的沉默究竟從何而來,只記得短暫的童年不停地搬家,搬家搬家搬了八次家,每個侷促之地陌生荒涼,半夜從暖榻裡醒來還有莫名的疑懼,害怕睡過頭又將置身在另一處冰冷的寒微中。
後來我才知道那些都是悲傷。悲傷沒有固定形式,不見得滿臉淚水,它以沉默的姿態出現,含括著當時我的堅強、恐懼和孤單,長期把我禁錮起來,然後一瞬間把我釋放。
那麼,為什麼那些悲傷還在呢,因為很多話還沒有說完。

2

同樣的軀體,兩種不同的情感分道揚鑣。
那字正腔圓的傢伙,畢竟嘗過了甜頭,踏進了社會還保有一股鏗鏘之氣,懂得人生沒有想像中艱難,萬不得已的時刻就該發聲,把沉默踢到一邊,只要勇敢就能說出原本說不出來的聲音。
他回復了咬字不清的台灣國語,從一個基層業務員做起,面對客人難免顯露慌張,有時還會臉紅,卻又不知道改換跑道後何去何從,只好硬著頭皮撐下去,一直走到中年後的現在,夥伴們陸續走光了,他還留在路上。
另外就是那個可憐的孩子,啊,那沉默的我,十七歲開始迷上了閱讀,文學啟蒙來自寂寞的街頭,常常獨自站在一長排舊書攤的昏暗中,一字一句啃噬著文學的精髓,並且大量吞嚥西方的文學主義和各式潮流,也試著把淺薄的字句寫在紙上,腦海裡充滿了懵懂之美,在那孤寂的歲月留下了蒼黃的畫面。
四十年後,兩種情感意外結合,完整的我總算回到了書桌。
去年冬天,開始寫作《敵人的櫻花》。
初筆採用第三人稱,寫完首章頗為得意,節奏俐落明快,人物進出滿布懸疑,而且寫作之筆居高臨下,毫無沾染他人的卑微痛苦,真正創造了隱身幕後還能遙控生命情調的超然視野。
可惜並不符合當時寫作這部長篇的初衷。
一個月後,從第一個字開始重寫。同樣是別人的故事,全都換成了自己的悲傷,這回不再天河遼闊,而是刻意侷限在眼前所見的聲影中,就像原本準備搭車穿越曠野,臨時卻繞進一條小路,跋涉很久才走了出來。
我在故事裡沒有名字,我的名字就是那個「我」,如同一粒稻穗去殼後變成白米,我也在去除「」之後恢復了想像的自由。因此,我又看見四十年前那個孤單的孩子了,他剛從鹿港國小的邊門慢慢走出校園,穿著那件縮水的制服,依然還是那一副斜斜晃晃的模樣,嘴角顯然還掛著秋天殘留的鼻涕,暮色裡微泛著那孤單的潮濕的光影。
是放學後準備回家的吧,我蹲在地上,把他抱了起來。

 

  3

這樣一個把他人的悲劇看作自己,而展開救贖和希望的旅程。
表面寫著真愛的失落與追尋,實則放眼人生各種困境,當一個人的愛被挾持、理想被熔燬、未來被剝奪的時刻,這卑微而純粹的故事何妨視為生命中的隱喻,用來指望一條非闖不可的道路,乃至終於不被挾持,不被熔燬,也不被剝奪。
簡而言之,想要表達的並不是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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