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茄街游擊戰
〈推薦序〉我們不必擔心明早的文明,不必為自己寫碑 /童偉格

就初步分析,我們可將《番茄街游擊戰》裡的三個中篇,視作同一則成長小說的三種變奏:三篇小說,情節安排容或各異,但它們基本上,都是一則關於小說裡的年輕主人翁,在經歷特定事件後,以如何的新狀態,「永遠」地,成為一名成年人的故事。意即:就敘事模式論,《番茄街游擊戰》重複演習的,是人類學家范杰納(Van Gennep)在《過渡儀式》中指出,且經常被學者借用以定義「成長小說」之為物的,由「分離」,「轉換」與「整合」等三個敘事階段,所依序合組的基本故事型。這故事型的指向,總是關於主人翁如何獨自察覺所謂「世界」,是一個與己對立的廣大「異鄉」(分離),因之而迷亂(轉換),最後,終於重新確知在世界裡,自己是誰,或可以是誰(整合),這樣的故事。

指認「異鄉」,對這故事型是重要的。因無論故事型的衍異,是如童話與寓言常見的,主人翁發覺自己變形、成怪了(通常配以詛咒),必須學習以新肉身重新感知世界,奮力求生,或就騎上飛鵝去歷險了;無論是如現代小說常見的,主角因巨大變故(父喪母離等),或不致命打擊(種種被侮辱與受損害;甚至可能,只是如遭誣偷了同學橡皮擦,這樣一種由細故推動的骨牌效應),而發現自己偏離熟習生活常軌,從此,需得像受困異星的太空人,在渾沌中積累足夠「常識」,以能放心預期,明天太陽將自何方昇起。無論如何,在詛咒解除,或明日安然以前;在主人翁返家、或再次融入世界,從而故事也就該結束以前,「異鄉」以壓倒性篇幅,成為這故事型主要書寫範疇。最簡單的斷言因此是:這故事型寫的,就是「異鄉」。

以此觀察,則連明偉的《番茄街游擊戰》有其獨特的直截:運用台灣青年創作者書寫中,常見的成長敘事模組,連明偉疊印上述「異鄉」明喻,以大部分台灣創作者絕無關注、遑論書寫的,我們真實的近鄰與「異鄉」,菲律賓。連明偉或許著力探觸的,是如巴赫金(M. M. Bakhtin)重理西方小說時空體時,所提出的核心判準或疑問——「小說如何把握真實的歷史時間和歷史的人」——而盡求觀照深廣卻修辭簡白地,涵蓋這真實「異鄉」的多重地層。這可能,即是《番茄街游擊戰》裡的三個準長篇,以同一基本故事型,去演繹變奏的原因之一。

三篇小說,一致由各自的年輕主人翁,「我」,以什麼姓名指稱自己,開始後續敘事。命名直接啟動的,是關於「異鄉」中的階級、族群與性別等,所有這些事關認同的命題。在命題交錯的語境裡,連明偉建構起他所謂「遷徙家族」的原型系譜:在中國戰亂時,被迫或自主流徙,跳島向南的曾祖或祖父一代,他們攜帶原鄉義理與話語,在「異鄉」,自守一個微型舊世界;忙於生計或生意,也因日常所需,而初步「本土化」的父親一代;以及最後,在既定語境裡,勉力開啟自我敘事的,年輕的「我」輩。

這系譜由三篇小說一體沿用,而連明偉書寫的特殊性,毋寧是父執一輩的恆常缺席,或存在感低落。這使如上所述的,初步「本土化」的徵兆或景況,在「我」的敘事裡,總以嘉年華式的倒錯,非日常地閃現;而或許更重要的是:這使「我」對「我是誰」或「可以是誰」,這敘事模組之終極指向的揣摩與思索,洞穿父執一輩,而上觸祖父一代,與那力求自保為「純粹」的古老時光,有了直接對證的可能。對「我」而言,這是天地更寬的自由,代價是線性時程的進一步塌陷。就敘事模組論,這是將「轉換」無限前擴,而使「分離」極限縮小:幾乎就在敘事之初,年輕主人翁指稱自己名姓時,分離過程已然發生並結束,角色已經就在一個真實「異鄉」裡游蕩。那個「異鄉」,就像剛與祖輩的南漂船接觸那般真實。

於是三篇小說裡的三位「我」,有了一段各自游蕩的長夏(那幾乎是熱帶「異鄉」裡,惟一可能的季節),無論那是在父輩安置缺席的豪宅,或平民街區。而既然「與自己置身的世界對立」這事,像是一種直證自祖輩的徵狀,敘事模組中,那標誌階段的所謂「特定事件」,其戲劇性也就相應減到最低,或碎散成一系列相鄰事件,支應那個像是在「我」出生前即在,之後也將持續漫漶的「異鄉」長夏:「我」惟能感知與表述的時空場域。這是《番茄街游擊戰》的特殊結構原則,有趣的是,連明偉似乎正是以此,與他所沿用的成長小說基本故事型,展開具破壞性的反向辯證。

因表面上,《番茄街游擊戰》所濃縮複現的,是成長小說的必然進路:如前所述,在「整合」落實,永久阻斷敘事動力以成就故事結局以前,這故事型著重衍異的,是主觀認知或客觀條件上的,種種形式的「異鄉」,對它們各自的主人翁,所提出的系列自主訓練課程。這大概是大部分有意識創作成長小說的作者,普遍共用的結構原則:透過主人翁面對「異鄉」的種種試誤與挫折,頓悟與理解,他們企圖「整合」的,是某種投向讀者的,以造就持恆狀態為目標的情感教育——即便表面上情感疏離,如村上春樹的《海邊的卡夫卡》,我們依舊能從話語裂隙,明確讀出作者正透過主人翁的「異鄉」遊歷,熱切教誨他的讀者,如何可能,「你永遠要在你自己的圖書館裡活下去」。是的,「永遠」。

即便作者並無教育訴求,這故事型所能深層鎸刻的,依舊是讀者的情感認同:它指認「異鄉」,賦與敘事動力所能容許的、逼近篇幅極限的關注,其中的年輕主人翁,無論其性格——如巴赫金用以對西方成長小說再作分類的——是情節安排的常數,抑或是變數,其用以遊歷「異鄉」的一段時程,是每位讀者已歷,或正在經歷的「不成熟狀態」(康德,〈答「何謂啟蒙?」之問題〉)。對成長小說真正的教育對象,年輕讀者而言,種種「異鄉」遊歷,或許主要是一種同步而親切的導引。對成年讀者而言,成長小說卻可能是一種另類深情的類型小說:它以最大專注力,描述一段注定將由自身敘事動力所耗盡、宣告為與「永遠」危顫對立,且也是每位讀者均已無可重蹈的過往時程。

另類深情:似乎,連明偉正是在以其特殊結構原則,及其所成就的簡潔變奏,確保上述「過往時程」的一再複現。於是,簡單說來,這其實是一組摧毀成長小說之普遍目的論的成長小說:它們讓每個事關「整合」的啟蒙時刻,變得似乎無關宏旨,至少,不能動搖那正漫漶著的古老時光。然而,「整合」如何發生,或者說:在每次變奏中,連明偉所動用的敘事模組如何耗盡動力,自那古老時光脫離,宣告自身的終結?是在這裡,連明偉以《番茄街游擊戰》,示現他作為小說家,最內鑠如詩的識見:如何終結?直到最後一點來自原初的情感記憶,與話語義理,在「我」猶存活的當下耗盡為止。無論那是童真的友誼(〈番茄街游擊戰〉),遺贈自過往、錯嫁如實的親情(〈我的黃皮膚哥哥〉);或者,其實就是所有先於「我」、造就「我」的生命期程(〈情人們〉)。

這時,所有這些「我」,就永遠是嶄新的成年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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