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女王
楔子

十九世紀下半葉,東台灣傳統的區域霸權「八社番」(註:今日的卑南族)的「彪馬社」,相隔十年發生兩次天花瘟疫肆虐,使得力量由鼎盛榮耀而後極速衰敗;另一個同是「八社番」成員的「呂家望」社,卻掌握機運極速與悄悄的趁勢崛起,與平原北方的花東縱谷內,十數個由西部「西拉雅」、「馬卡道」等平埔族移民的聚落,建立了相當的同盟情誼,勢力早已凌駕於彪馬社之上;而聚集在「寶桑庄」(註:今卑南溪出海口南岸的台東市寶桑里北側)的漢人移民,在彪馬社為了農業發展,而由西部引進當時的「番產」交易商鄭尚之後,日漸成型為一個近百戶的農、商聚落。憑藉著漢民族優異的農業與經貿能力,從各方面滲透到彪馬社的內部掌控機制,加上清代官府逐漸重視台灣東部的經略,影響力日益增強。

這個情形令彪馬社幾個氏族憂心,部落北半邊的領導家系的「巴沙拉特」與南半邊領導家系的「拉赫拉」兩個氏族,雖不完全感到悲觀,但也不得不承認現在所面臨的艱困,是極險峻與嚴苛的。

是這樣的!的確是這樣的!

一個婦人吸吐著長柄菸斗,坐在由八名漢子扛起的轎子,穿著鑲縫上金色線條與福壽圖紋的黑色漢滿融和式袍掛,頸上幾個銀質項圈攤垂在前襟,黑絨中沉浮著幾分銀亮。她吸了口菸,堅定的這麼想著。

還是得想辦法讓彪馬社重新站立起來。那婦人呼了口煙心裡又說。

她不斷回想起擔任彪馬社領袖的父親生前以及幾個長者的耳提面命:世局永遠是處於變動的狀態,只有審時度勢,採取相對應的變動;但,再怎麼樣,唯一不能變動的核心價值,便是族群的利益得經常處於正向的狀態。她因而皺眉輕嘆,時而重重吸菸吐煙,緊抿雙唇。

總結彪馬社過去的歷史發展經驗看來,不論口傳時期以至於文字記載開始,看似自外於中國歷史,也擦邊於西洋紀年,卻往往在歷史的關鍵時刻,憑藉著特有的柔軟韌性,掌握了來自明清對領土的概念與西洋、東洋積極參與遠東事務的契機,取得了適合族群生存的槓桿支點趁勢崛起,重新站立引領風騷,牢牢掌握台東平原。

一六三八年(明崇禎十一年)一月二十五日,荷蘭人東印度公司的傭軍上尉凡林加(Johan Van Linga)率領三艘船隊,士兵一百二十人,連同中尉猶利安森(Jan Juriaensen)抵達了台東海岸,開啟了彪馬社接觸西洋人的歷史。但這一段後來記錄在荷蘭人「東印度公司事務報告」的詳細內容,轎子上的婦人並不完全知道其中的細節,但她清楚地記憶著,她的氏族「拉赫拉」內部所傳頌的相關故事,也了解正是因為與這些荷蘭人的接觸與合作,她的氏族有機會取得「彪馬社」的主導權,隨後動員部落六百名戰士,先後幾次同荷蘭軍沿花東縱谷找尋黃金;又參與了一六四二(明崇禎十五年)一月二十四日荷蘭東印度公司在台軍隊,攻擊位在平原西緣「大巴六九」部落的戰事,親眼目睹現代兵器與戰術在卑南平原的展演,奠定日後彪馬社排列兵陣的基本概念;更藉著荷蘭人於一六五二至五六(清順治九至十三年)之間,在卑南平原舉行的「地方會議」,而牢牢掌握平原大部分的部落,正式取代另一個東部大部落「卡日卡蘭社」(註:知本社在十七世紀中葉以前的名稱)在整個平原的霸主地位。

這是第十代彪馬社阿雅萬(註:卑南語部落領導人稱謂)卡比達彥所成就的事啊!那轎上的婦人在長長的吐了一口煙之後,心裡又咕噥著。前襟描繡的金色線條,隨著吐煙吸氣的起伏擺動,像隻金蛇昂揚吐信,倒有幾分生氣蓬勃與驕傲。

那煙雲隨著轎子輕微的搖擺,而呈現出了鋸齒狀,向上揚升變淡,而後消逝。她吸了吸滑出鼻孔的一點鼻液,又不自主的搔了搔纏髮黑巾邊緣的銀質髮箍。舉手間,緞面黑色布料裁剪的寬大衣袖,搔拂著右臉頰,她忽然沒來由的傷感了起來。

這黑色袍掛,是仿照她曾祖母所珍藏的清朝王妃服飾所裁製而來的!她嫁作人婦之後,十幾年來,她一直是以這樣的穿著為底,視居家或出巡的狀況增減裝飾,但曾祖母那個年代早已經離去久遠。

「大清國的紫禁城究竟是個什麼模樣啊?」她吸了口菸後低聲呢喃,煙霧碎屑屑地,自嘴角溢出,成碎塊,成絲狀,急噴又緩逸。思緒飄的老遠,直到她曾祖父、曾曾祖父那個年代。

那是在一七二一(康熙六十年)發生的事,藍鼎元在一七二三年的《平台紀略》、連橫在一九一八年的《台灣通史》分別註記了:朱一貴在台灣南部「岡山」(註:今高雄市旗山區內門里)起義,建元「永和」自號「中興王」;台灣府總兵歐陽凱、副將許雲皆死。閩浙總督覺羅滿保聞報馳赴廈門,傳檄南澳鎮總兵藍廷珍出兵,會水師提督施世驃伐臺,擒朱一貴。次年,朱一貴餘黨王忠入卑南覓(註:荷、清時期,稱台東平原為卑南覓),藍廷珍令鄭國佐經壟嶠(註:今屏東縣恆春)繞後山至卑南覓,傳檄卑南覓大土官(註:清末以土官、土目、頭目稱呼部落領導人,屬於職稱,與各族群之傳統稱謂有異)。以官帶補服賞勞之,另崇爻(註:清代以來有時亦以崇爻稱台灣東部)七十餘社壯番,從山後大加搜捕,將所有漢人逸賊盡縛以來,於是王忠等不敢復入番界,隻身竄伏束手待斃。一七二五(雍正三年)臺鎮林亮、知縣楊毓健隨後招撫卑南覓。
另外,一七八六(乾隆五十一年)十一月,台灣林爽文事件,烽火蔓延全島數個月。事平後,於一七八八(乾隆五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三十餘台灣的「生番」「熟番」領導人奉旨晉見乾隆皇帝。除賞賜衣物,筵宴共計在西廠小金殿兩次、重華宮兩次、紫光閣兩次。

當然,這個轎上婦人並不知道大清國文人,是如何記述當時事件發生的整個全貌,但是她熟悉彪馬社「拉赫拉」氏族流傳的家族史中,關於她的曾祖父,第十八代部落領導人卑拿來在那一年的事件後,代表年邁的第十七代領導人,率領七個族裡的長老們進京受賞賜「六品頂戴」,從此,以「拉赫拉」為領導核心的彪馬社,更加堅定的宣稱掌有台東平原與向北花東縱谷、花東海岸七十餘個部落的管轄仲裁權。

八人抬大轎上的黑袍婦人直了直身子,心情愈加落寞哀傷,空著的右手抖了抖袍掛下擺,稍稍抬起眼皮,眼眶出現了一些水氣,由濡濕眼眸所看出去的視野,隱約呈現出一片莊稼田疇,而稍遠處一整列朝天的刺竹林,綠色崖壁般的遮去東面景色的一大半,她心頭一震,忽然大喝一聲:
「給我停下來!」


尖厲的嘯聲驚起了路旁苦苓樹上幾隻才剛落腳的烏鴉,紛紛振翅飛起,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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