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咖哩黃咖哩
若我不能遺忘

景坐在鋼琴前發呆不知多久,早晨的陽光漸漸強烈,照到她臉上像刀劃一般,她該起身去為丈夫孩子準備早餐,但她不想移動自己的姿勢,還在回味昨晚的夜宴,從昨晚深夜坐到此刻,幾乎沒變動過位置。每個細節像流雲般在她的腦海中快飛,那真是接近一百分的宴會,美食、嘉賓、音樂、氣氛、過程……應該是九十五分,她是宴會專家,也是精算師,堅信精確就是美的極致。

她是學會計的,在美國拿的碩士學位,畢業不久就考取精算師,案子接不完,她卻在這時去學鋼琴,迷上各種演奏會,就像佩索亞一樣,分裂成兩個人,一個在敲打計算機,一個在存在與虛無之間遊盪,如同《惶然錄》中的描述:「面對我給他人記數的帳本,面對著我使用過的墨水瓶,還有不遠處S弓著背寫下的提貨單,我的眼裡充盈著淚水。我覺得我愛這一切,也許這是因為我沒有什麼別的東西可愛,或者,即使世上沒有什麼東西真的值得任何心靈可所愛,而多愁善感的我卻必須愛有所及」,人縱使活得荒涼貧脊,也要愛有所及,她總愛著一些沒道理的小物事,絕對必需如此,否則生命將是如何虛無?這是在她面對帳本與音樂時,覺得它們並無不同,同樣是透過抽象的符號,指向不可測知的人性隱微,而且一樣要求準確。所以當她第一次聽安演奏,每一個音符都敲打她的心,她因而流下眼淚。

昨晚安就在這架鋼琴前演奏,四十出頭的她留著長直髮穿超短迷你裙,背影看來就像少女,她那栗子色的頭髮在台灣住久了就像染的一樣假膩,細致的瓜子臉有幾分像張懸,沒有人相信她是百分之百的法國人,倒像是混血兒,還會講幾句台語,在台灣住七八年,有一半以上的時間在世界各國表演,瘦小的個子坐在巨大的史坦威三角鋼琴前,就像小孩玩大車,手指飛快地在鍵盤上滾動,如同一鍋沸騰的美味高湯,冒著晶亮的泡泡,還有微妙的滾音,這是宴會的高潮,許多人眼眶發紅,等到掌聲如潮,宴會就將接近尾聲,每當這種時刻她通常感到極度高亢之後轉為匱乏的悵惘,如花美眷緊接著逝水年華急轉直下,筵席將散年節結束那般空虛,因而偷偷擦拭眼淚。

安是個極挑嘴的美食家,不好吃的東西連看不看,更別說吃一口,景為了引誘她來演奏鋼琴變成敗家女與媲美兩顆星的廚娘,從前菜到甜點無懈可擊,這芭比的盛宴光食材就準備好幾個禮拜,日本松阪牛與法國白松露;索甸酒與有塊狀的鵝肝醬,覆盆子水果塔與自製的馬卡紅,都不比米其林兩顆星的水準遜色,這些細細節節,會把女人磨老,但她願意,譬如說那剛燙好的雪白桌巾,鋪好後發現有個小黑點,其實餐具擺好根本看不見,但這是她的良心事業,一個污點都不可以,她馬上出門到百貨公司買一條新桌巾,光這樣就花掉一個下午,其他事項更不用提。

她是這山城中最有品味與奢豪的名門貴婦,可在安的面前連說話都要輕聲些,像她這種會畫花鳥會騎馬能文能武的才女,想不透為什麼在安面前就自覺像武大娘,應該說所有人跟安比都會太粗俗,連他那據說會寫詩的丈夫馬克站在她旁邊就像黑手黨,兒子里昂是隻小野獸。想到她願意在家宴上演奏,想到她們之間與眾不同的友誼,丈夫常笑她是安的頭號粉絲,她對粉絲一詞嗤之以鼻,真是不學無文的莽夫,還吃什麼飛醋。

這是沒有人能定義,沒有文字可以形容的感情。

就說那價值數百萬的史坦威鋼琴吧!當初要買的時候就跟丈夫吵一架:
「我們的兒子才學到小奏鳴曲,有必要買史密斯鋼琴嗎?」
「史坦威,你懂什麼,怪不得有人笑你父親是暴發戶,買琴總比買車好,再貴也沒你的賓利貴。再說我也可以彈啊!」
「你?你還在拜爾呢!」
「我正在學,你不要管!」
「誰知道你是為誰買的,七里。」
「閉嘴!」

景氣得三天不跟丈夫說話,她後悔在某個莫名其妙的夜晚,告訴她中學時傾慕的七里,一個啟蒙她美與愛的小女人,啊!那段糾結不清的情感,至今仍然感到痛楚,為什麼她要輕易告訴人她的七里,令她想咬斷舌頭。
大廳掀起瘋狂的掌聲,安已經彈完安可曲,優雅地一鞠躬,馬上被一群粉絲擁下台,安走向景,景早已為她備好一杯雞尾酒:
「我快不能呼吸,到外面走廊透透氣!」
「我知道!」
外面是一座花園,說是花園卻沒種花,只種了一排五葉松,扭曲的樹型都是修剪設計過,景不喜歡花,有花就有蟲,所謂的花園就是一片乾乾淨淨像果嶺一樣的草地,連一株雜草也無,這比維護花園還要辛苦,園丁每隔幾天就要來割草,這就是她要的純淨精確,這也是安的音樂影響她的。
「天知道我有多討厭演奏!」
「每次演奏前還是得吃藥嗎?」
「可不是?情緒處在崩潰的邊緣,怪的是一上台就好了!」
「謝謝你,明知道你的狀況還提出這種要求。」
「這是你的生日宴會,我願為你演奏!」她仰著臉笑,美麗的臉在黑夜中如北宋定窯瓷器一般神祕美麗,「我願為你演奏!」這句話多麼動聽一如她的樂音。她知道她們之間僅僅是這樣,強烈的吸引跟情慾無關,就像七里一樣。當年七里從外地轉學來到班上,她那獨樹一格的丰彩與笑容與不知迷倒多少人,景連跟她說話的勇氣都沒有,有一次幾個同學到海邊玩,兩人依舊沉默,景望著她戲水的背影想哭,那是怎樣的感情太令人迷亂恐懼了,那天七里有張獨照,臉上布滿髮絲,有股憂鬱的氣息,過沒多久她又轉學不知去向,那張照片夾在日記中,被她書寫再書寫,寫滿兩本日記,現在還收藏在保險箱中,同性中的純愛比異性戀還驚心動魄,更是雋永的。
經過許多年,景結婚孩子念中學,在同學會中見到七里,她嫁給了景的初戀男友,這種巧合令她們打破沉默聊了半個夜晚,這證明他們們的品味與氣息多麼相通:
「你不知道,那時的你令人不敢親近。」景說。
「你才不知道,你才高不可攀,長那麼美,家裡又有錢,記得有一次同學到你家玩,你家那麼大,佈置就像電影中的富豪家一樣,你就像個小公主被眾人包圍!」
「是啊是啊,我第一次去你家也嚇到了,這可能是我們沒有結果的原因。」她的初戀男友七里的丈夫說。
「原來你們是這樣看我的,我並不覺得我家有錢,或小公主之類的,那只是我爸愛擺排場罷了,我才羨慕你們,功課那麼好又出風頭!」原來別人看自己跟自己看別人如此不同,自卑像個蟲洞,誰都想穿越。
「比那個很幼稚耶!」
「就是幼稚害了我們,可誰沒幼稚過呢?。」
那晚她們滔滔不絕地聊,才發現七里也有健談的一面,她說因為常轉學老有自卑感,所以更加用功讀書,考上T大法學院,跟景的初戀男友同班,不久成為班對。看到昔日所愛的女人與男人成為一對,真像夢境般離奇,他們的婚姻應該是幸福的,她的七里一點都沒走樣,離開時三個人交疊握手好像某種秘密同盟。她激動地在那晚告訴丈夫這段故事。之後,丈夫時不時就拿這段情誼取笑她,令她發怒,從此與丈夫有了心結。其實丈夫是個粗人,根本不相信女人跟女人有什麼搞頭,頂多是手帕交,不過隨便說說,但景覺得有另一個自我在自己內心深處,不願輕易示人,連安也是吧!
自我是個謎,裡面沒有實相,他人更是。
安跟丈夫會暫居在這個山城,因為丈夫馬可在法國混得沒她好,接了這邊大學法文系的教職,安一直對東方存有幻想,她的初戀情人就是日本人,剛到這山城時,沒什麼朋友,景認識安之後替他們打點一切,又到處宣揚安的琴藝,慢慢地成為這山城最受歡迎的座上貴賓。安不輕易演奏,只穿著超短迷你裙,優雅地吞吐法文就夠了。
她常邀安一起共進午餐與午後,那是她們可以單獨相處的美好時光,尤其是夏日午後,房子嚴重西曬,屋內熱得像蒸籠,這是這豪宅的致命缺點,當時看房子沒看出來,後悔也來不及了。她們躲到開著空調的花廳,裡面種著寒帶花種,牡丹、繡球、鬱金香五彩繽紛,這簡直是自作孽,在刻意營造的天堂花園,無花果樹與牡丹花,在夏日中爭相怒放,空調長年保持低溫,就只差下雪了。無花果很會長蟲,尤其是結果時節,居然也有蒼蠅飛進來,為了除蟲,全家總動員,為什麼要跟自己過不去,只因安法國的老家也有一棵,她常常描述那棵樹:
「我母親對中東很著迷,是真的,她對什麼都著迷,但只有三分鐘熱度,只有中東,我還懷疑她偷偷信仰伊斯蘭教,她堅持院子一定要種一顆無花果樹,那棵樹為我們家帶來巨大的痛苦,每當結果時,我爸爬上木梯,每天摘個不停,因為會招來鳥啊蟲啊蒼蠅,爸爸氣得說:「我一定要砍掉它,一定!」我媽在一邊說:  「你不是說熱愛大自然嗎?連一棵樹都不容不了……」
「你母親愛無花果跟中東有關嗎?」
「跟以色列有關。」
「聖經好像有一段文字是這麼說的:

早晨回城的時候,他餓了, 看見路旁有一棵無花果樹,就走到跟前,在樹上找不著什麼,不過有葉子,就對樹說:從今以後,你永不結果子。那無花果樹就立刻枯乾了。
門徒看見了﹐便稀奇說:無花果樹怎麼立刻枯乾了呢﹖
耶穌回答說:我實在告訴你們,你們若有信心,不疑惑,不但能行無花果樹上所行的事,就是對這座山說:你挪開此地,投在海裡!也必成就。
你們禱告,無論求什麼,只要信,就必得著。

有一年她跟著安回法國老家,她父親是建築師,母親是旅遊作家,家在十區的房子外表不起眼,卻有低調的矜貴,房子裡通常是接近滿分的中庭花園,高大的門牆抵檔著一切,門牆那一排房子一律是乳白,推開幾扇大門之後是一個院子,院子幾顆老樹顯得沉靜,一座獨棟現代建築是父親設計的樓中樓,許多木梯子把原來三樓隔成四五層樓,每個房間的門都是開放式的,安的房間懸在三樓三坪大的閣樓,下面可以看到挑高三樓的的小客廳,每個角落都有燈,燈下好幾本翻開的書,每個人都光著腳走路,每個房間都很像,奇怪的是睡覺也不關門,景半夜上廁所常跑錯房間,還好不知是哪人睡得熟,好在光著腳也沒人發現,這種開放式的家庭令人覺得是另一種文化震撼。每天晚上在小院子無花果樹下用晚餐,那棵樹爬滿半邊屋子,掌型的大葉頗有異國風情,果實由總花托和其他花器膨大而成,呈倒卵形至梨形,成熟時呈暗紫色,由頂端開裂,果肉質柔軟味甜,略帶微酸,不能說好吃,但安的母親像變魔術般,有時作沙拉有時作焗烤,風味絕佳。
安的母親喜歡用很多蔬菜與小米作北非菜,五顏六色的疏菜煮得糟爛,加入多種香料,看來很誘人,烤去骨小羊肉也是入口即化,飯後喝薄荷茶,大家喝酒聊天直到深夜,安的母親不但會品嘗美食也很會烹調,簡簡單單的菜弄得極好吃,「食材一定要精挑細選。」安的母親說,她七十歲了還常一個人旅行,安的父親較愛待在家,笑說自己像院子裡面的樹,兩夫婦臨老還收養一個非洲小孩,鼓打得極好,他們無國界的愛像呼吸般自然,養子也很融入其中,生的養的,朋友都一樣親,齊聚一堂,一整天都人來人去,吃喝不斷,少量多餐,談的都是文學、藝術、哲學、旅行,出外大家都騎腳踏車,大家都很隨性,文化人的生活竟是這麼清簡卻充實。
從巴黎回來遂覺得自家金碧輝煌的豪宅俗不可耐,從此上下整頓,把花園的那整排杜鵑花都消滅殆盡,只要樹不要花,只要簡單自然,一掃奢華,但吃的用的一定要有品質,不知怎的她在安的面前就是矮一截,追也追不上。
但安的家真是亂得可以,比巴黎老家還亂,就算請人固定打掃,馬上又亂了,脫下的衣服一件一件扔在地下,可以連成一行足跡,書也是到處丟,也許她的精確都用在音樂上了,景也學過幾年鋼琴,也算音樂發燒迷,但說真的只能聽個大概,是安的演奏讓她知道每個音符在準確的位置,如同敲打心門,那是如何美妙,啊,有什麼比音樂更能引發激情,但安的話少到幾乎沒有,感情也淡到摸不著邊,在一起時,兩人各作各的事,安喜歡閱讀,景就陪她一起讀,讀到餓了,景去作飯,吃飯時通常一堆人來來去去,談的都是吃。只有一次兩人去看電影《時時刻刻》,看完後兩人心情都很沉重,安說:
「三個女人你認同哪個?」
「這我不能說,你一定是維金尼亞渥爾夫吧?」
「我不確定,都有吧!人不能簡單區分。」
安就是這樣難捉摸的女人,景的答案太明顯也太危險,讓她說不出口,但答案早就寫在她臉上,任誰都讀得出來,她不覺得那有什麼,對她來說那是俗世中聖潔的救贖。

有一天停電,房子熱得呆不住,以前山上的溫度比平地少三四度,夏天最熱不過三十度,現在溫室效應飆到三十五度,安提議到她常去的健身中心游泳,兩個人第一次穿這麼少相見,安纖細的身材胸部卻很豐滿,景覺得害羞極了。在spa池裡,景刻意離安遠一點,竹子圍住的一面牆,陽光柔和地灑下金網,安倒很自然,還坐到池邊曬太陽,她那一身白太顯赫了,乳頭殷紅且硬挺,像剛被吸吮過,腦中浮現色情的畫面,景熱極馬上起身沖涼,這太可怕了,她與女人之間只可能是精神的,飛快地穿上衣服,坐在沙發上等安。
安出來時,神色很輕鬆,只說:「好舒服,你不覺得嗎?」
然就在昨夜的長廊,玉蘭花香氣纏棉的花下,安在她的耳邊說:
「我愛你。」
「啊?」
「今天晚上我的心很不平靜,一直想到我的初戀情人,你們對我一樣重要,讓我們逃吧!我想說這句話很久了。」
「逃去哪?」
「下個禮拜我要去日本,也許會住下來,我都跟他說好了。」
「都說好了?」景覺得千斤重擔突然壓在肩上。
「那我得準備一下。」
「明天我們一起吃午餐,再仔細籌畫一下。」
這時屋裡傳來歌聲,渾厚的男低音氣很足地唱著:「天上飄著些微雲,地下吹著些微風,啊啊啊,微風吹動我的頭髮啊,叫我如何不想她?」這不是他丈夫的歌聲嗎?他起碼有二十年沒唱歌了,這時屋內有人喊她們:「快進來聽,男主人給女主人獻唱,太感人了!」
她們回到屋裡,馬上響起熱烈的掌聲,景才想起可不是,這也是是慶祝他們結婚二十週年的宴會,她卻在跟另一個女人互訴情衷,看丈夫抱著發福的肚子唱歌,歌聲還是跟以前一樣動人,當初她就是被他的歌聲迷住,那時他們都在合唱團,他是男主唱,她是女中音,因愛唱歌而結的姻緣,現在是最後一首,也是最初一首,這是他們的定情曲,唱得很認真的中年丈夫,讓許多人眼眶泛紅,在某個年代,這首歌是被傳唱最經典的情歌,只是古調只自愛,今人多不彈。
就快離去了才發現丈夫是不差的丈夫,家也不討厭,每一樣小擺飾每個角落都是她親手布置,現在這些快不屬於她了,丈夫唱完,掌聲不斷,大家起哄:
「熱吻!熱吻!」
「第一百次告白!」
丈夫走過來擁抱她,在她的臉頰親一下,然後對大家說:
「老夫老妻了,這樣就可以,再下去就太肉麻了!」
「那再唱一首安可曲。」大家鼓噪。
「好!那我就再唱一首她以前最喜歡的〈遺忘〉,鍾梅音填的詞,也是她最喜歡的作家。」
他兩手抱在便便大腹前唱:「若我不能遺忘,這纖小驅體,又怎載得起如此沉重負擔?……」
景這下子眼淚忍不住流下,是感動?惆悵?狂喜?迷亂?太複雜了!

那天深夜,景趁丈夫睡著,到書房打開保險箱,其中兩棟在她名下的房子不能拿,歷年來丈夫送她的高價珠寶也得歸還,她最喜歡的藍寶石套飾,鍊子仿《鐵達尼號》中的海洋之星,墜子小多了,但也有十克拉,顏色是最頂級的藍絲絨,那是她三十歲的生日禮物,那時諸事順心,夫妻的感情還像新婚一樣熱烈,她常配戴著這條鍊子散發出作為小女人的幸福,現在這些都快不屬於她了,訕訕地放回去,取出存摺,裡面的存款夠她活下半輩子,但沒有一毛是她賺的,還是不能拿,真正屬於她的就是母親給的陪嫁物,一只很老氣的墨綠玉鐲,還有金項鍊、金鐲子,沉甸甸的,頂多賣個二三十萬,這是她一切所有了,景用手帕包住放進皮包中。
離開丈夫,她將變成赤貧,難道靠安養她,不,她絕不能用她的錢。
走進孩子房中,不知有多久,正處青春期的兒子不准爸媽進他房裡,還開著的電腦螢幕閃亮如霓虹燈,她坐在床前癡癡地看著孩子,熟睡中兒子的臉很孩子氣,才不過多久以前,整天黏著母親的小天使哪裡去了?只要她夜歸,兒子抱著枕頭奔入她懷中,那是作為母親最幸福的日子,母子像戀人一般,一刻也不能分離,然後轉瞬間就像煙花一樣滅了,孩子變成怪裡怪氣,變成整天躲著父母的惡鬼,也嫌棄父母如惡鬼,穿得怪裡怪氣,只在深夜出沒,幸福比嘆息還短,現在她就將與他告別了,就像孩子生氣時常對她大吼:「我恨不得你們消失,沒父沒母更好!」淚水不知幾度流過她的臉頰,幫孩子關掉電腦,輕輕碰一下他的眉眼,她最喜歡孩子三四歲時的眼睛,像上黑釉彩般在黑夜中發亮,她常狂喜到咬牙切齒,心裡喊著「不要長大,永遠像現在一樣!」,母親對孩子的愛永遠是單相思,這些記憶只有母親記得。
女人的青春如此短暫,回想快樂的時光就是初為人母的三五年,感覺孩子與丈夫強烈的需要與愛,然後過了三十五,身材走樣,健康亮紅燈,馬上就要面臨更年期風暴,也許她正在這風暴中,四十四歲了雖然還有月經,但一百朵花已凋了九十朵,一切只有走下坡,她不能接受衰老的事實,最好在衰老前死去。
她從來沒好好想過自己擁有多少,是不是滿足於這些擁有,她的人生不算美滿,但真的不差,如果真要拋掉這一切,她會不會後悔呢?她反反覆覆思想,坐在鋼琴面前直到天亮,這中間有一段時間趴在琴蓋上小睡一下,在睡夢中她依稀又聽見丈夫的歌聲:

若我不能遺忘,這纖小驅體,又怎載得起這沉重憂傷?……隔岸的野火在燒,夜風中星星在搖,我整夜躑躅,只為追尋遺忘,但是我呀,怎能將她遺忘!

她醒來時已經隔天早上九點,丈夫下樓發現他坐在鋼琴前發呆:
「你怎麼了?整晚沒睡還是早起?」
「有睡,算早起吧?」
「我餓了,有東西吃嗎?」
「好,我來做早餐!」
「漂亮的妞,給我來一份美式早餐,兩個蛋加德國香腸。」
景在開放式廚房忙了一會,這廚房經過打通與裝修,總有十坪大,連接大客廳,窗外是一眼看不盡的山蕪綠,客廳與餐廳之間隔著十二人座的長木桌,線條簡單原木上飄著歲月的色澤,這張桌子是從德國老遠運回來的古董桌,名師設計品,廚房的配備不輸餐廳,這是她最喜歡的空間,在這裡作菜像巫師般充滿靈感,然而這些都將不屬於她了,她的眼睛像被煙熏有點乾痛發淚。作好早餐,只給自己一杯濃縮咖啡,看著丈夫吃得津津有味,她好像沒見過一樣看得發癡:
「你怎麼了?不餓啊,還是你作的早餐好吃,五星級的餐廳都不如你!」
「別亂拍馬屁,我有話跟你說。」
「說啊!今天時間剛好不趕。」丈夫專注地看著她,眼珠子睜得像扣子。
「就……,我要去日本。」
「去啊!你要出國我哪次不讓你去。」
「跟安。」
「哈哈,沒關係,我沒那麼小心眼。」
「真的?如果就這麼不回來呢?」
「你有那麼喜歡日本啊?如果要移民還是加拿大比較好。」
「你不介意我跟安一起出國定居?」
「不可能的,你不久就會回來,我太了解你了!」
景放棄了,跟他永遠說不清,這次一定要讓他明白這不是玩玩的,女女之間也是愛的一種,丈夫出門後,她理好簡單的行李,等一會安就要來了!嗯,她得在她來之前準備好。
上次跟安的短暫出逃只有一天,那天安打電話給她,安在電話中不斷哭泣,她飛快跑過去,但見屋子一片狼籍,連昂貴的古董都打破了,地上的衣物一件搭一件,幾乎沒有可以行走的空間,安趴在床上哭泣,景一面撿拾衣服一面問:
「怎麼了?」
「他說要離婚!」安蒙臉說話,鼻音很重。
「為什麼?你們不是一直很好嗎?」
「他懷疑我跟小提琴家貞木。」景聽過那個小提琴家的演奏,最近很出風頭的國際新星,長得很帥,才二十八歲,以臉孔取勝,琴藝倒還好,她瞧不起這種贗品,長相倒是很吸引人,這麼年輕?連景聽了都要起妒意。
「是真的嗎?」
安坐起來,臉上已無淚跡,神情淡定地說:
「不過是常同台演奏,他常常這樣,我也受不了了,好想回去巴黎,他到這裡完全變一個人,沒自信,他以前不是那樣的。我們出去走走罷!」
景開車帶安一路殺到到墾丁,像末路狂花般慌亂,帶著必死的決心,一開幾百公里,好像只有這樣才算出逃。兩人去了海灘,逛了夜市,也在夜店喝酒跳舞,兩個人喝得很醉,一起共舞,慢舞時輕輕相擁,安仰著頭看她,神情就像討糖吃的小女孩,這麼迷人的小東西,到六七十歲還會有人迷戀吹口哨吧?景別過臉去,怕再看會發生令人羞恥的事。那晚在五星級飯店過了一夜,第一次合睡在大床上,安睡得很熟,景根本睡不著,真的要走下去嗎?睡著的安像個嬰兒般無邪,那張臉這麼美,景看著她直至天亮。瞇了一兩個鐘頭,被安起床的動作吵醒,她在床上跳幾下,然後跳到地下說:
「醒了沒?陽光好美!」她拉開窗簾,南國的晨光非常刺眼,安說:
「我想回去。」
「去哪?」
「回家啊!玩夠了!」她說話很簡短,聲音很溫柔,像女神的命令。
一路開車回家,景心裡很迷惘,好不容易那個較像詩人的自己跑出來,又隱身進入黑夜裡。
安的內心她猜不透,她就像是無花果般蔓藤纏繞,亂長一氣,結著誘人的果實,卻永遠理不清頭尾,只招來一堆果蠅蜜蜂。
那天晚上她是認真的,景敢肯定,她們之間有著別人無法取代的感情與默契,只是她自己為何如此慌亂?
安就要來了,她焦躁地在屋內走動,割草機的聲音像壞掉的車拚命發動,令人心煩意亂,強烈的草腥味令人想嘔吐,怎麼這時偏來割草,夏天草長得兇,每個禮拜都得割,她受不了那聲音,想推門出去阻止,走到落地窗前,看見幾個工人正在鋸樹,已有幾棵五葉松倒下,整排都不要了?她不記得鋸樹的事,是她不要的?是她吩咐的?沒人敢動她的花園,近來她的心靈與記憶太混亂了,像泡在水裡的餅,脹大之後崩散,變形、溶解,她正目賭一樁重大的兇殺現場,每當一棵樹倒下,她的心震一下彷彿也遭受鋸斷的痛苦。
不知發呆多久,安推門進來了,她的臉上一絲波紋也無,一貫的冷淡慵懶,讀不出情緒,讓人覺得被拒千里之外,景內心的熱情像房間的燈全暗了。
「今天吃什麼?」
「你想吃什麼。」
「天氣好熱,吃點沙拉不錯。」
「嗯,你昨晚沒睡好?」
「喝了很多酒,好睡多了,連藥都忘了吃!」
「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什麼?」安用無辜的雙眼看著她。
景看著安那如石膏雕像的臉,覺得自己的臉也漸漸僵硬。
遠處的樹又倒了一棵,不久整排樹都將化為烏有。
——原載二○一一年六月十五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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