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海巢去──楊小濱詩選
輯一 新花邊舞台(1986-1989)

蠟之書(三首)

DANSE MACABRE
牆剖開我手掌,說
死是鮮豔的。
那些樹已經枯朽了,像嘴唇
吮吸又一次快意的虛空
這就是那些流過淚的樹啊。
在陰影下數螞蟻的藍屁股孩子呢
老了。充滿愚鈍的恐懼(哈哈!)
我估計我沒有為這一次失望竊笑
但地上流滿眼白,此刻
我也沒有廉價的痛哭。我不是癡呆者
邀白鳩站在大理石碑座上
為我梳洗冰涼的夢境。
或觀看姑娘的眼睛在街心奔跑,尖叫。
這些都能消磨時光。直到
佈景發黑,複製中的角色醉意朦朧:
哈姆雷特在乾油墨中翻滾,練擊劍。
而蒙娜麗莎又變回為新鮮蛋黃。

快樂的事物
你的肚臍好像月亮。紅紅的
細胞音樂或者魔術師眼珠。
購買鮮花,燭火。在一個沙龍裡香噴噴地
化為琴鍵閃爍,那些青年們擁抱
也是銀河儀器在失重的異國
崇尚液體。你將盛滿湖一般的酒
啜飲島的露水。這些秘密
像馬的愛情,許久不曾訴說
一匹馬為之顫抖而另一匹
死去。我懷念漫步於海岸的
古老嬉戲留下的淚滴。
淚滴燃燒,當然,淚滴也把
歷史泡爛。銀魚們無不動情
我的島就是一堆破碎瓶子
反射陽光,孕育同一種膚色的基調。
你透明地游來游去。影子在尾鰭下
掀起威脅並且照它特有的姿態歡慶。

玩具
用塑料美人,用鉛皮,去裝點。
那個午夜。帶胸針的新娘突然枯萎
你一定記得。或是吉他和月亮在
骨架下閃爍,跳躍。
街是柔軟的。當我掬起一捧陽光
浸潤我的假眼,音樂便叮咚響起。
於是越來越多的玻璃像天空一樣無知
堆壘起酒瓶,窗和燈。迷人
勝過彩虹,勝過廣告女郎。
每每丈量電視與萬寶路菸盒的距離。
四隻瓷狗在空蕩的長廊上舔舐正午的慵懶
欄杆的斑駁黑影也沒有絲毫敵意。把
冰,夢露頭像和性夢整理好。
我暗自慶幸從道具間裡找到了
那把兒童喜劇中的發火槍。



脆眼睛(二首)

玩笑或冷盤

如果我不以海膽般的手掌示人
如果睡意正濃
用你的假笑淋醒我。
我也會把濕漉漉的玻璃敲碎
灑在你臉上,作為報答
我們都很滑稽。
若無其事地從酒樓上懸下雙臂
製造驚訝和殘酷
未死的血滴有如塑料花
特寫地演出悲劇高潮
但音樂戛然而止。
只擔心眼鏡從鼻梁上滑下|
咬著的菸頭終於被空氣吞噬
肉體般飄散,在花傘下
我莊嚴而淫蕩的一瞥
使城市空間愛情地抽搐。
於是放下吉他和咖啡杯
體味靜物和灰塵
從屏風後窺視少女
修剪鑽石般的腳趾甲。
(在餐桌旁,我品味貞節沙拉
它光滑如大腿,銀光閃閃。)
有人假裝羞澀地碰翻酒瓶
把餐巾和音樂一起灌得稀爛。

脆眼睛
倚在海綿胸脯上,深情地
構想蜜月。你是我風韻的影子。
或輕佻地在茶座上屁聲不斷。
豆蔻年華奶脂般濃郁
眼眶卻乾枯得發響。你送給我
絲綢領帶,我卻不上吊。
你的歌用匕首一樣刺耳的恐懼逼迫
於是我幽默地倒懸於窗外
讓建築玩具歷歷在目
(包括那些痙攣的胳膊和頸部特寫)
依舊把風乾的唾液封貼在
你商標一樣的嘴唇上。
我的蝴蝶翅一樣的愛人啊。
我下了決心,要把眼淚
滴在你浪漫的密紋唱片上
掉下的卻是碎成瓷片的眼白。



新花邊舞台(二首)

城市:防腐甜味箱

意念。(總想從門縫裡窺見
外面有人猝死)
真空實驗室裡一群白鼠屍體
不可企及。有如藝術雕塑具象的優美
終於沒有在街心花園映射陽光地遭到瞻仰
請用透明新聞紙張包裝臉部糖果。
我和早餐的親密對話是從童年開始的。
(或者燦爛的少女腹肌
在橄欖油下成為光滑的經典肉體
或者模仿河馬
潛入浴池在壁沿上撞出肥皂沫般的血
都能成為愉快的日常活動標本。)
冰凍人腦不要在食譜裡或霓虹燈下去尋找。

嘴唇(即紅色薄膜)
每夜那些巨型飛動的血腥天使
使我睜不開眼。葡萄酒一樣的酸味
從脆紙般的臉上散發,到處螢光閃閃
(抬起來,用你的性感和豐腴說話。
傾吐果汁、水和奶液。)
請記住這個魅力的國度。請記住
在雄辯與饞慾之間,某種鮮嫩的肌體
石榴般戰慄:不再是召喚。
帶著塗塑封面的華麗,你的冰冷
將白晝裝飾一新。在
太陽玻璃的反光裡一樣的透明脂肪。
或從影星頸部的刎痕間溢出。
文明之邦的旗幟下沒有猿人牙齒廣告。




黑色複寫(三首)

沃土

太陽下!腐爛的老人
坐在海灘上抽菸。
坐在廢鋼渣裡抽菸。夢見
他女兒般的雲。
(他的臉轉向那一片空城。)
他的臉咬住石堡。看不見
許多影子和正午的黑暗舞蹈。
讓菸斗盛滿海,焚燒
直到成為沙土,膚色的渾濁沙土
蓋住裙幅之城。
在沃土裡,每年都有赤裸的嬰兒葬禮。
他有時握緊雙拳。嘴裡
含著無數透明蟻屍。

腳印或奇蹟
那些風化的面容總是吮吸過去
朝代。(每一秒鐘膨脹如日光)
數一數。沐浴的屍骨。
那些洗淨的鈣質物體:
在記憶裡反光。
無人知曉的字跡
矮牆背後種族的陵墓
霉爛於黑鷲之卵。
如果磚瓦的聲音穿越流沙紀元而來
又一幕道具嶄新地煥發。
(訴說父親、節日和水)
在兒童的盛大禮儀中哭泣。
沒有睡眠。
死亡是唯一的醒來

背景的奧秘
其實,在這些墨色的糞肥首飾裡
季節歌唱著。
誰也沒有禁止它歌唱。
粗拙,懶笨如青銅遺跡
在面具下閃爍的狗
(牠的尾巴掃蕩著天空)
趴在陰沉旅途中,忍受饑旱。
語言的末日。便有聲音
哽咽。但最終寂靜如初
你的鞋中充滿草墊濕潤
他們訴說夏日的霉味。如歷史。如土。
季節在戰爭中死去:
喧譁,以及芳香。
糞堆像岩石般刻著甲蟲的腳印。



硬物(三首)


刀插在玻璃上。一把刀。
橫在入口處。
另一隻貓頭鷹在刀的陰影裡
飛翔。
刀的聲音是女人
從水中躍起
天空有深的傷口
刀從裂口裡墜下。
空中花園。草葉削瘦了陽光
那是刀
向我步伐的背面走去。
刀在嘴唇之上。切割
日常會話。
一束光扎進我的呼吸中
血從秦朝流出
兩把刀就是眼睛
被囚禁於光柵

骨頭
骨頭在古代發芽。裝飾古代。
許多潮濕
被新鮮的手注入。空間
是骨頭說出的
以及行走。
骨頭行走了幾千年
經過那裡:另一些骨頭
在哭泣
被扔棄的骨頭,穿透
每夜。
一個世界家庭如星群
那樣堅定,不可撼動
支撐於節日與葬禮之間。
或遭到考古,遭到文化
在展覽中央發亮地崩坍。
或逃往肉體內部
拼搭人的形狀
然後,吞食其餘的骨頭


牆那邊:什麼也沒有。
隔絕於空氣。敲牆者成為花朵
花粉塗抹在牆上,被
秋日的昆蟲啣走。
牆奔逃
碾過戀人、強盜和沉思者
牆的情歌便是圍困。
在夜裡,牆屠戮一切
曾經有陰影的東西
讓它們窒息
或者剖它們
人的內臟睡於牆角。
人的軀體投射在牆上,切入
牆的一部分
(我站在我自己身後變成一堵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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