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特有的早餐店,門口都會有一個煎檯,冒著油煙,賣中式的蛋餅豆漿,也賣西式的漢堡奶茶,看板上雖然琳琅滿目,但是都是差不多的東西,拆開再組合。但至少可以像咖啡店那樣坐上一個小時,卻又比咖啡店便宜和輕鬆許多。在這裡,人們自動剝除了咖啡店文雅和知性的生活風情,而自然的形成一種真正由需求和有限的資源分配所建立起的,台灣小島特有的早餐店生活風格。每個人都很匆忙,不去理會也無心理會旁人,吃飽,看完報紙,離開。沒有大驚小怪,沒有浪漫情懷,一個精實具體的早晨,一個準備好戰鬥,裝上彈匣的場所。雖然必須忍受油煙和老闆高分貝的複誦點餐內容,但是每次出國,我都會特別懷念台北俐落的早晨。
第一次去法國,滿街的咖啡店,就是電影和明信片看到的那種。我見到在咖啡店用早餐的男人,大多穿著西裝,一邊看報紙,桌上簡單放著一個可頌麵包、一杯果汁和一小杯咖啡。即使已經在法國,坐在露天咖啡座啜飲著咖啡,我仍感覺自己「好像在巴黎」,而不是真的在。也就是說,我無法真正融入此情此景,而好像是走進櫥窗,擺出樣子,抄襲一種悠閒快意,浪漫不已的姿態。露天的位置正適合抽菸和往來的行人彼此注目,室內的位置適合談話和親密舉止,不只是害羞和害怕菸味,坐在咖啡店裡花上長長的時間閱讀更浪費這個城市正等著我去探索的繽紛,以至於除了上廁所,順便查地圖之外,我開始對咖啡店有些厭倦。後來我改成在街頭任意襲擊看得順眼的麵包店,運氣好的話帶著剛出爐的麵包和果汁,走到附近的小公園,坐在公園椅子上,盤起腿來邊吃邊餵鴿子。而今我常懷念的,也是每天靜靜在公園獨享一方天地的時光。
台北肯定也是全世界最便利的城市之一了。
我永遠忘不了在柏林,西伯利亞冷氣團降臨的冬天,為了要不要在晚上八點鐘出門去買一顆雞蛋和奶油,站在出租公寓的門口猶豫不決,天人交戰的十分鐘。晚上還不到八點鐘,門外世界好像是午夜兩點,沒有行人,連路過的車都很少,路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霜,我帶的衣服不夠,而要買東西又必須去幾條街外的超級市場。
那時非常懷念台北近在咫尺賣著熱食的便利商店。那晚餓了一夜後,隔天讓朋友帶我去吃早餐。柏林的咖啡館,每一間都有著自己獨特的味道,有的像倉庫,有的像書房,有的像是自己家的客廳,對應印象中柏林冷硬的歷史,這裡的人出奇的友善熱情,我也見識到我所看過,最長的咖啡店菜單。光是早餐,就有滿滿的好幾頁,蛋的各種煮法,起司的種類,不同調味的茶包,蔬菜或是水果,上面淋的醬⋯⋯我看不懂漫長的德文菜單,透過朋友翻譯,原來水煮蛋可以要求幾分熟,茶包也可以要求浸泡幾分鐘,這是德意志的嚴謹。我忘了我是否有為這份菜單拍照,但我還記得這頓早餐,耗費一整個愉快的早上。
在威尼斯就慘了,坐在聖馬可廣場旁,有可能是全世界最昂貴的咖啡店。在裝飾有巴洛克風格的天花板和家具的空間中,我們美麗的餐桌上,銀色的餐盤內容是一壺紅茶,加上再尋常不過的火腿蛋三明治,就是我在台北最常見到的組合。三人份總計接近台幣四千元。這份愜意是真的太貴了。貴得連窗外聖馬可廣場漫天飛舞的鴿子,都好像在為這份昂貴,彌補似的,奮力為我飛舞。
在那幾天,剛好遇到生理期,帶的衛生用品不夠,卻意外發現我住的區域連一間藥局都沒有,更別說是便利商店了。除了餐廳和名牌服飾店,就只剩下紀念品商店。販賣的都是化裝舞會的面具、印有嘆息橋的明信片和刻著貢多拉小木船的鑰匙圈。因為地層下陷,飽受水患之苦的居民都早已撤離,到了晚上,整個城市像是一座空城,深深的街道聽不到電視聲,水岸兩旁的房子沒有燈火,更遍尋不到一片奢侈的衛生棉。我沒想到會要在古老的城市體驗古代女人煎熬的日常生活,還好同行友人臨時的救助,否則行動不便,痛苦可想而知。在這即使不太適合旅遊的季節,仍是人滿為患的威尼斯,白天所到之處都和明信片上的神祕沉靜有很大的落差,只有在黃昏登上鐘塔鳥瞰整個威尼斯,聆聽入夜後街頭藝人寂寥的吉他聲,深夜第一次乘船踏上威尼斯的第一眼驚豔,才能拼湊斑駁面具之後的所剩不多的華麗。
在台北的早餐店,我通常都是兩片白吐司,加上一杯紅茶。就在無法集中注意力閱讀書頁上的文字,或幾乎是同時間開始再也受不了油煙的時候,我就會離開。停留的時間,十分鐘到兩個小時不等。
日常生活的美,常是美在心甘情願的一再重複一件看似無趣卻樂此不疲的事情。在你的選擇之間,透露出你的性格和脾氣,也因為你所在城市的性格和脾氣,我們的回應也逐漸累積出這個城市的生活美學。
每次我望向街道,騎機車載著小朋友出現的父親,把車暫停在路邊,鑰匙還插在車上,排氣管還冒著白煙,父子倆戴著安全帽等在早餐店門口,一起低頭盯著漸漸熟透的荷包蛋。三分鐘不等的時間,提著熱騰騰的早餐載著仍有睡意的孩子離去。這時我也許會低頭繼續閱讀,或也差不多該準備回家,把洗衣機裡剛洗好的衣服,趁陽光遍灑,拿出來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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