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暗中眨眼睛
蝴蝶

孀居的姊姊,忽然收集了很多人造蝴蝶,用黏土貼住它們長長的腳針,停在玻璃隔屏上,停在牆壁和一些室內植物旁,一隻隻如幻如真,有的縮著蝶翼採蜜,有的看似微顫在振翅中,隨時就會飛走的樣子。
他開門進來時,如果姊姊不在,他就坐下來看著,看見每次都有新的蝴蝶進來,連天花板也懸空了幾隻正在飛翔。他望著那些繽紛的斑紋就會開始恍惚,覺得整個屋子就要跟著飛起來。
她把女兒出嫁後的空房打通了,找了木匠架高底板,鋪上了榻榻米的藺草香,一個人經常坐在那裡喝著白瓷裡的清酒。有一天喝醉了哭著,打電話叫他過來,才知道她有心事,說著說著卻又說遠了。
「我睡覺的時候,就會有一兩隻會偷偷飛出去,天亮才回來。」
「妳要告訴我什麼?」
「沒有生命的都會溜走,何況你家那個清惠。」
不喝酒的時候就很清醒,叫他過來午餐,一路推著剩菜到他碗裡,直到他把碗底吃乾淨才行,「我給你一把鑰匙,以後你要買便當不如來這裡,我如果有事出門,也會把要煮的菜拿出來放在水槽。」
一個星期總有幾天她不在家。他就著水喉慢慢搓洗著一葉葉的青菜,切蔥剝蒜也都難不倒,失業後有段時間,他在家裡就是這樣親自下廚的。清惠很晚起床,下來的時候剛好趕上用餐,兩個人的話題愈來愈少,大抵就是聞到了空氣中的殘味,她才抬頭罵罵抽油煙機,然後冷冷看著他。
發現她在外面有了男人,黃昏時一失神就把指頭混在青蔥裡了。
姊姊原本就不喜歡清惠,聽到他們分居一點都不訝異,上個月還特地畫了位置圖給他,催他趕快去理髮。
「我經過那家新開的小店面,剛好她在擦玻璃,裡面整理得乾乾淨淨,就像她的外表給我的印象,你看了一定喜歡,如果清惠像她就好了。」
後來被她發現又在別處新剪了頭髮,嘮叨了一番。
最近只要碰到面,就先瞧著他的頭髮是不是又夠長了。
姊姊的憂心,其實也在反射著她自己。姊夫過世後,家裡愈來愈空寂,才換了這些蝴蝶進來,看來是熱鬧有餘,連她的穿著打扮也蛻變得花花彩彩。可是明知這些都只是假蝴蝶,竟然也會擔心它們偷偷地飛走。
事實上清惠才是真正的蝴蝶飛走了,而且天亮沒有回來。

他和清惠沒有小孩。也許婚後一開始她就打算沒有。
最有可能成為小孩房的,只有他們臥室的隔壁間,再過去就是樓梯了。自從那裡面堆積著她的衣物,他就知道她根本不想懷孕,才故意放了那麼多無關的東西。
然而為什麼她一直不想要,這個疑惑常常使他莫名地恐慌起來。
只好上網偷偷查詢成功受孕的各種指示,暗自記住了她的生理期。
有時便就來到了彷彿命中注定的時間。頂著六月豔陽,摩托車從公司樓下開始一路直衝,滿頭大汗上樓,正好碰上她飯後的午休。他沖完冷水出來,來不及穿衣,像個疲憊的獵人匍匐到一個貪睡的側影裡,沒想到還是趕不上她輕輕的翻身,狡兔般地逃開了。
「來陰的喔,你在樓下熄掉摩托車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清惠,我也是不得已,中午還沒吃飯…。」
自然是草草了事的光景,像一段失敗的旅途,走到一半就回頭了。
有了上次的警覺,她隨時對他防備著,連屋子裡擦肩而過都含著戒心。有時剛好算準了吉辰,只好在夜裡裝病,不到九點提早就寢,孱弱地喚她拿來冰水袋,在她面前乖乖地敷著額頭直到臉上發麻。
嗯,燒退了。他看見時機成熟,拿開了冰水袋自語著,趁勢伸手把她抓住,可惜那腰身靈巧得過度了,攬成了風中的柳枝那樣地飄晃著。
「你又來了。」她說。
他鑽出被窩時,她已溜到床的另一頭,看起來像是一雙怨偶隔空對峙著,卻又很像兩個愛侶站好了位置準備鋪床。那時他穿著內褲,而她那外商公司的灰制服還沒換下來,夠滑稽了,房裡的燈光有點亮,是有點太亮了,那畫面刺眼得直到現在還離不開腦海。
那男的闖進來,應該就是趁著彷如捉迷藏的瞬間,把她帶走了。
他記得被解雇那天晚上,竟然真的發著高燒,清惠低著臉貼住他的額頭說:「沒想到這次是真的喔。」
那是多久以來那麼接近她的眼睛,像雲層裡閃出來的星星。難得生病帶來了暖意,他一時不敢透露已經被裁員,想哭也忍住了,緊握著她的手,「清惠,沒關係,我們可以不要小孩了。」
但好像來不及了。他曾經跑到那家外商的停車場,守著對方終於發動的車子,跟了十幾座的紅綠燈,才發覺那部跑車是在跟他玩,一會兒催油加速,忽然又靠向路肩輕聲緩行,留出了最短的車距等著他。他原本可以撲上去的,卻跟著對方停了下來,只因那一瞬間他忽然明白,即使對方主動來到眼前,他也覺得自己早就被他們遠遠拋開了。

頭髮逐漸蓋住了耳朵,撥開耳翼還是垂下來,才想起了那家店。
他依著姊姊的圖示來到對街,看見裡面的兩檯座椅沒有客人,一個女的蹲在盆栽旁澆水,偶爾有車經過時,她才抬頭望著。看不清她的臉。
或者,如果看清了她的臉,秀麗而且雅致年輕,什麼都比清惠好,也不能證明清惠什麼都不好。但他還是走進去了,低著臉拔下眼鏡,她幫他擱在一塊橘色絨布上。先生要留現在的款式嗎?她說。
他點點頭,模糊地對照著鏡中模糊的臉,只知道兩隻巧手開始在他髮梢遊走,四處極度安靜,只有剪刀輕輕的聲音。也許逐漸適應了鏡子,眼前才又稍為清晰起來,浮出了一張姣好的臉。姊姊說對了。
她微躬下來,仔細剃著他頸後的寒毛時,鏡子裡自然出現了彷彿貼在他臉上的她的眼睛。他偷偷抓著扶手,兩眼閉起來,遲遲不敢睜開。
他記得有一次走進傳統市場,也是突然這樣湧起了不安。四十多歲的男人單獨買菜,難免想了太多背後的疑猜:他還很年輕不是嗎,太太那麼早就死了啊…。大約就是這種感傷的想像最難忍受,好像不在場的清惠無端被汙辱了,而他收拾著她留下來的殘局,一邊挑著菜,一邊心疼起來。
從鏡子裡驀然感受著那雙巧手的親暱,也算是對清惠的一種冒瀆嗎?
然而閉上眼睛之後,想到的卻是如果清惠有這樣的溫柔就好了。
他頂著一頭新髮來到姊姊家時,迎面撲來的卻是一片怪異的空靜感,那數不清的蝴蝶竟然都不見了,昨天還在四處飛舞著。
聯絡上了手機,那邊的姊姊語氣淡然,說得斷字斷句,好像沒把這件事放在心裡,「蝴蝶啊,昨晚給垃圾車載走了。」
聽完才知道,姊姊暗中交往的男人,原來是個專賣蝴蝶的廠商。兩個人突然分手也是因為蝴蝶賣不好的關係,吵架後就失蹤了。
本來還想透露他去那家店理髮的事,想想還是不說了。他找到藏在櫥櫃後面的穿衣鏡仔細端詳著自己,覺得新剪的頭髮還留著那雙巧手的影子,手藝真好,她在他逃躲的假寐中不發一語,卻把他最在意的鬢角原型全都留住了。
當他鎖門離開時,還是朝著空蕩蕩的客廳多看了一眼。蝴蝶是不在了。真的會有一隻兩隻偷偷飛回來嗎?否則他或是姊姊,還有清惠也是,有誰永遠度得過夜晚的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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