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暗中眨眼睛
有染

下午茶時間,憑窗可以眺望著靜謐的公園。

如果對方依她安排,她就直接約在這裡。若是遠地來客,不熟路況最好, 再麻煩也要設法帶他來喝杯咖啡,反正時間都從見面的一刻起算,半天的陪 伴就像一場郊遊,雖然最後還是要走進另外一個房間。

這裡喝咖啡的好處是四周敞亮,有人演奏鋼琴,無聲的水牆流瀉著音樂的 憂傷,男人在這晃漾的光影中通常不會太過猴急。倘若兩人有話說到無心, 還能望望迴繞在叢林步道下的湖水,盯著那水面由綠轉橙,然後慢慢變暗, 接著進入晚餐,彼此才開始盤算最後面的真槍實彈。

今天這個,年紀大多了,看來一副喪偶的寂寞呢。

「走嘛,我陪你進去公園划船。」她說。

男的有點為難,看著錶說:「還是去吃飯好了。」

去年第一次見面時就沒什麼話聊,記得他頭髮還不稀疏,嗓子也算嘹亮, 如今卻一頂帽子壓著粗沙的嗓音,一坐下就吃完水果,擦嘴後開始等著她。

幾天前她翻爛了備忘錄,有效的客源都用光了,新的不進來,舊的漸漸凋 零,只剩這個久未聯絡,只好扮演這樣一場彷如父女相認的戲碼。

好在她已經不會害羞了。客人都由她篩選,粗暴的不要,怪癖的謝絕,不必再忍受滿室的貪婪目光將她射穿。那時她每天凌晨三點回家,先把酒客的稱謂特徵寫好再洗澡,再睡到中午,再出門洗頭做臉繪指甲,如此捱到酒店包廂坐滿三個月,成了現在的自由戶,才有機會和這個城市一起呼吸,每天只等幾個舊客賞識,萬不得已才拜託這些善良魔鬼介紹幾個像樣的天使。

這個老的突然說要提早吃飯,一問才知道他想跟她圍爐。快過年了,還說準備了一包壓歲錢要給她,可見他多寂寞,買春還要買個家。

兩人圍了一爐涮羊肉,她陪他喝了幾口五加皮。是快過年了,一臉的酒紅說不定會帶來喜氣,沒什麼不好,勾著他的胳臂走進附近的商務旅館時,撒嬌了起來,「別走太快呀,把我當女兒來保護嘛。」

她讓對方先洗澡,自己坐下來脫外套,正想著還有三個小時要她折騰,忽 然聽見尖銳的鈴鐺聲在窗外飛馳。不出幾秒,前後又來兩部消防車急急跟上 了,接著是警車、救護車的聲音齊齊呼嘯著,紛紛停在一個看不見的街廓中驟然消音下來。

男的圍著半截浴巾跑出浴室,殘餘的皂泡掛滿了脖子胸膛。

「放心,不是我們這裡。」她說。

她撥開窗簾,只見一柱濃煙正在騰空飄散,烏雲的天際沒有半顆星。

你還沒洗乾淨耶,洗完再出來吧,她說。

沒必要說的是,那煙雲底下,說不定就是她三年前住過的地方。

他在趕寫論文,螢屏映出他的鬍渣,脖子一縮,看見了疲憊的眼睛。

發誓四十歲就要放棄博士攻讀,一晃三年,破了戒,夢卻愈來愈遠。

學位的競逐最怕這種無止盡的孤寂,然而也不能不孤寂,每晚必得守在燈下,閒人小兒嚴禁騷擾,最好任何一隻蚊子都能識相遠離。

偏偏在客廳織著毛線的妻子突然大喊失火。失火啦,好大的火啊。

她大概又是故意把電視聲頻調高了,那些咿喔不停的魔音瞬間塞進門縫,整個書房彷彿跟著燒了起來。

燒了也好。總覺得她毫不關心他的煎熬,就像幫他批改作文這件事,虧她念過中文系兩年,拿著紅筆亂點鴛鴦,跟著逗號點逗號,跟著句號圈句號,末了才塗上兩句輪流使用的評語,沒多久果然被學生家長抓出了把柄。

在那些胡亂的評語中,他尤其憎惡其中的一句:要好好的堅持下去喔。少女的筆觸嗎,還是媽媽給當兵的孩子寫家書,一點都不像他的評筆,恐怕只是她自結婚以來光說不做的台詞。白天忙打牌,家事雜物偷偷丟給朋友挪借過來的外傭,每天趕在黃昏前回來坐著,手裡圈著一年還沒織好的圍巾,看到大門打開才站起來伸個懶腰,藉機喊著這裡痛那裡痠,簡直就是抱病走進廚房,然後端來一杯熱茶熏著他臉上的疲憊,「要好好的堅持下去喔。」

書房靜不下來,火勢好像還在電視裡延燒著。他闔上電腦,衝出去就要破口大罵,忽然發現那螢幕畫面幾乎就是一片火海,濃煙瀰漫,紅燄沖天,連線的女記者邊說邊哽咽著慌張的鼻音。

「哪裡的大火?」他說。

「不就是你以前去過的嗎,那一棟真善美啊。」

果然,快訊字幕陸續跑了出來,三百多戶套房,生死未明…。

他把聲音轉小,想要專注地噤下來聽,手腳卻開始微微冷顫著。這漾過了半晌,才發覺旁邊的眼睛也在看著他,雖然她一眨就過去了,卻開始藉著手上那條圍巾默默地勾著,很快又把一股飄忽的宿怨勾了出來。

當年他就是從這個火場的樓上離開的。她叫來警察,親自帶著相機,房間裡面什麼都拍,連他光溜溜的屁股也不放過,洗出來的照片擱在他的書桌,讓他差一點熬不過那漫長冷冽的夏天。

他跑兩次廁所,回來還是走不進書房,字幕已經開始列出死亡名單,一個接著一個來到眼前,死亡突然變得那麼迫近,不像分手只是走得遠遠。

她放下毛線說:「應該沒有她,最好是搬走了。」

後來她乾脆把半截圍巾擱在椅背上,準備進房睡覺,猶豫了很久,終於回頭對他說:「我看…不如你到現場去問問吧。」

藏起來的驚慌是不能張揚的,沒想到她忽然這麼柔軟。不如到現場…,是沒聽錯,但也是存心看他把情緒釋放吧,想到這裡還是壓抑了下來。

他關掉電視,含著眼淚走進書房,整晚一直呆坐在黑暗中。

她把髮夾解開,兩根拇指穿入頸後的叢林,拋鬆後就像一匹黑瀑湍入窗玻璃的光影中,合著她光裸的乳身輕輕歡躍著。然後她的手一直橫托著,保持著一副投降女奴背對主人的模樣,直到慢慢感覺頸後一陣冰涼,便知道後面那雙眼睛正在圓滾滾轉動著,像支寂寞的箭,等著她轉身進入完美的射程。

失火那個地方,以前也有同樣的長窗。她就是這樣站在窗前,那時他說他喜歡看著她完全裸露的背影,既然無法把她一口吞下,那就讓他靠在床頭遠遠望過來,直到他的眼睛完全擁有她。

燒了也好。這樣他就什麼都失去了。

她曾經找過他,透過朋友,朋友的朋友。他卻沒有透過誰,事發之後乾脆像個戰犯脫逃下山,留下擄掠後的房間和一支來不及抽的煙斗。一個男人可以這樣輕忽自己的山盟海誓,叫她以後面對他人還有幾句真情可言。

她把窗簾拉上,最後一瞥的天空已經染出了一片紅光。

然而這才發現男的雖然褪盡衣物,卻已經歪躺在床被裡睡著了,那瓶五加皮在他眼袋下方塗了厚厚的胭脂那般。

她偎過去逗弄他的耳垂,沉重的眼皮還是沒有瞇開。

「哎,起來,你不能睡呀,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說著鑽進了他的被窩,上下摸索他的癢處,直到他遲遲翻過身來。

快過年了,我和你圍爐呢,能不能坐起來,你這樣壓到我了啦……。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