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暗中眨眼睛
〈推薦序〉哀傷清麗之美─—讀王定國短篇集《誰在暗中眨眼睛》 /陳芳明

淡雅哀傷的文字,在王定國短篇小說裡處處可見。他每篇小說大約兩三千字,篇幅有限,餘韻無窮。很少看到如此晶瑩剔透的作品,每一種句式,好像都經過提煉。無論是多一字或少一字,顯然都經過仔細斟酌。在這講求浪費、鋪張、誇大的年代,王定國的自我苛求,好像是一個變種。他的故事與他的風格,彷彿來自另一個星球,需要一些通關密語,才容許讀者進入他的世界。他耽溺於精簡的筆法,為的是使故事說得更加乾淨明白。在這個時代,已經很少人如此經營短篇小說,與速戰速決的台灣社會完全背道而馳。

王定國應該是屬於我這世代的作家,在一九七○年代崛起文壇時,我已經遠離台灣。對於他早年的作品,我不甚了了。去年他出版短篇小說集《那麼熱,那麼冷》,使許多讀者瞠目結舌。他的書寫有一種復古風,不求炫技,不求流行;必須找到真實的感覺,才精確下筆。對於一位接近六十歲的作家,誠實地說,已經來日無多,時間不容許他慢火細燉。他還是選擇背對著社會,背對著年齡,忠誠而專注於構思他的小說。然而,細讀他每篇作品,總是使人回味。把那麼多的情緒與感覺,濃縮在一定格局的故事裡。讀完後,必須動用更多的想像來稀釋它,消化它,接受它。

復古,或懷舊,也許是後現代社會的某種品味。也許年輕作家可以模擬那種腔調,創造一種回頭看的藝術,卻不可能呼喚出具有深度的感情。王定國想必不是熟悉這樣的風尚,在他靈魂底層,沉澱著太多的傷害,挫折,羞辱。沒有體會過人性的醜惡,就不可能寫出如此深刻的人生。如果沒有超越負面的人性,也不可能完成如此精緻的作品。二○一一年以來,他發表的每篇小說,幾乎可以說是用生命寫出來。在許多故事的轉折處,總是讓人體會其中的蒼涼與滄桑。或許有某些情節,是他親身經歷,也或許是朋友的真實故事,讀來不能不使人感到驚心動魄,也不能不使人低迴不已。

他擅長使用平淡的語氣說故事,為的是讓故事與作者之間保持一種疏離。那種素描的方式,刻意避開濃烈的顏色,使生命本質浮現出來。因為是疏離,就好像在訴說別人的故事,但是某些刻骨銘心的場面,又彷彿暗示作者就在現場。他穿梭在每一個動人心弦的場合,旁觀別人的歡樂與痛苦。只有寫到故事終結時,作者的感情才真實融入。這正是小說最動人之處,讓讀者走在彎曲的迷宮,必須等到最後關鍵才揭開謎底。

人間有太多糾纏不清的情感,似乎不能用簡單的對或錯來判斷。生命的複雜,就在於不可預期,不容解釋,不能釐清。好像走在迷霧裡,看不見任何方向,沒有人可以判別前面是否為斷崖或絕路。生命只能持續走下去,直到霧散了,答案才終得明白。這部短篇小說集,都是屬於愛的故事,其中的恩怨情仇,顯然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交代清楚。不論是愛或恨,不論是得或失,都必須付出同等份量的情感。王定國以他穿針引線的工夫,在故事開頭埋下伏筆,寫的都是日常生活的瑣碎,以反高潮的手法平鋪直敘。他牽引讀者的眼睛,一步一步走進故事核心,總是在最後展現一刀斃命的絕活,直刺讀者的心。

〈妖精〉這篇小說可以寫得非常庸俗,也可以寫得精彩絕倫。這是一則父親外遇的故事,事情發生後,父母就始終處於對決狀態,如此過了一生。故事忽然有了重大轉折,情婦在晚年突然失智,被送進安養院。接到這項消息時,母親搖身變成了勝利者。為了表現勝利的姿態,母親邀請父親一起去探望,由孩子駕車前往安養院。故事是由孩子敘述,可以抽離各種深層的感覺。唯唯諾諾的父親,被抓姦後再也無法理直氣壯,也只能低頭跟著母親去看從前的情人。
情夫情婦顯然是敗北者,如今由母親來主導整個事件,自有另一番風景。直到在安養院相見時,小說生動地描繪了現場味況:

面對一張毫無回應的臉,在母親看來不知是喜是悲,也許很多心底話本來都想好了,譬如她要宣洩的怨恨,她無端承受的傷痕要趁這個機會排解,沒想到對手太弱了。她把手絹收進皮包,哼著鼻音走出了廊外。

這真的是令人難忘的鏡頭,一生的敵人,剎那間委頓下來,母親再度奪回了主權。但是安養院裡的那位情婦,果真全盤遺忘她的前生?並不全然如此。他們離開時,擔任司機的孩子卻看到那位失智的婦人,「悄悄掩在一處無人的屋角,那兩隻眼睛因著想要凝望而變得異常瑩亮,偷偷朝著我們的車窗直視過來。」故事到達這裡,忽然來了一記回馬槍,已經不是簡單的輸贏就可解釋一切。

王定國小說站在一定的高度,透視人間的墮落與昇華。在萬丈紅塵裡,他親歷了多少生與死,多少愛與恨,才臻於最佳狀態的智慧結晶。即使沒有經過真實的經驗,他所親眼目睹,或間接耳聞,都使他的靈魂負載一定的重量。在他的小說世界,人生不外乎是悽慘或淒涼。在寒冷中,他會適時釋出一些溫暖,或者讓人感受一點點救贖的希望。他的小說給出一個信息,即是所有庶民即使再如何平凡,都有可能創造扣人心弦的故事。

多少年來,我們已經很少獲讀這種觸探人情炎涼的小說。他是老派作家,具備了古典的風格。六○年代現代主義的隱喻與象徵技巧,他還是運用得游刃有餘。有些作品讀來非常危險,只要不慎失手,很有可能就變成俗麗的言情小說。王定國的精彩,往往在文字驚險的關口,及時轉化成為藝術的驚豔。他說故事手法,已是爐火純青。明明是陳腔濫調的新聞事件,在彈指之間,他點石成金。有些可能是不醒眼的故事,他添加幾筆素描,就使人眼睛為之一亮。世間愛情是最困難、也最具挑戰的題材,長年受到無盡無止的開發,可以說已到了羅掘俱窮的地步。王定國並不畏懼,深入凡夫俗子的世界,傾聽無數苦澀悲涼的聲音。沒有果敢的心懷,沒有博大的同情,小說就不可能釀造如此哀傷清麗之美。



二〇一四年九月十二日政大台文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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