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森(上卷)──大明命脈的危局
〈序〉

二○○四年,我到日本九州平戶島上的千里濱海灘,去看一塊石頭。這塊石頭黑黝黝地,略作錐狀,無甚奇特之處。將近四百年前,一位姓田川的少婦,在一個細雨紛飛的日子獨自來此,忽然陣痛分娩,生下了一名男嬰。少婦為孩子命名福松,取其諧音等待幸福之意。

這孩子日後有個響噹噹的名號:國姓爺。

國姓爺誰不認識?從小,我們就聽說過他的各種傳說。他在台灣初嚐了一種好吃的魚,直問「啥麼魚?」從此這魚就被稱為「虱目魚」;他率軍到北台灣,遭遇劍潭魚精和鶯歌妖石,都一傢伙就給鎮殺了……我們的身邊,充滿了跟他有關的名號:國姓埔、延平路、成功大學。

曾經,他是矢志反攻大陸的民族英雄典範。等到標舉復國的年代過去,又聽說,大陸在鼓浪嶼立了他的像,讚揚他收復台灣。有人說他的功業是將台灣收入版圖,也有人說他在台灣建國立都,連日本人都說他是日本血裔海外雄飛的代表。在每個不同的時代,哪怕立場極端對立的不同官府,都要拿他來拉攏台灣民心。

這麼一來,不可避免地使他過於神格化,失去了作為人的面貌,且看清朝的漢臣沈葆楨連「創格完人」這樣到頂的話都搬出來了。可是他實際上脾氣壞得很,動不動就誅殺犯過的部將。他的部隊在海上無敵,卻非常不會打陸仗。他決定攻打台灣這件事,後世大加推崇,但當時人們認為他到海外便是放棄復國,是一面倒地反對的。

我站在平戶千里濱的「兒誕石」旁邊,回到他生命的原點上,忽然強烈地感受到他出身於海外的事實。我不由得奇怪,在反清復明這場「驅逐韃虜」的戰爭中,他一個倭人之子,怎麼能夠在整班漢人文武間建立領導統御的正當性?他的父親鄭芝龍是一代海上梟雄,他為什麼卻走上科舉的仕宦之路?

聚集在他身上的各種複雜衝突霎時鮮明起來:日本血統與中華衣冠、儒家道德與商業務實、追隨父親還是移孝作忠、海洋戰略對抗大陸思維……他實是個無比生動又富戲劇性的人物啊。而他所面對的命題,更是台灣人世世代代糾扯不清的困惑。

之後,我只要有機會就去走訪與他有關的歷史現場。我前往他少年以後的家鄉泉州安海、觀兵弈棋的金門山巔、立營整軍的廈門海港,當然還有台南安平──他最後悲慟於復國不成,抓破臉面,無顏見先帝於地下的辭世之處,我也一次又一次去了。

他寫的詩、題的字,所有關於他的歷史文獻記載,我讀了又讀。

我試著去理解他,理解他的冷風熱血、青年疑惑,以及比國破家亡更為沉重的,整個內在世界的天崩地解。他追尋儒道,而儒道不存。他欽仰父親的經世之能,而時代的浪潮將父親的生命和事業徹底捲走。他日夜渴念著分離十餘年的母子親情,卻只得短暫重逢便又天人永隔。

青年成為孤軍統帥,成為王,成為神,終於失去本來面目。

而在將他從神明還原成青年的追尋中,他與他的時代樣貌逐漸清晰起來。於是我寫下這個故事──一個名為鄭森的青年在無比綺麗,卻又詭譎無常的晚明世界裡衝闖碰撞。越是熱血澎湃越是激起無窮質問,越是腳步堅定越是走向悲壯的結局。

這是一次對他的人格樣貌之揣摩,也是一次對歷史的重新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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