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愁君
敘事以抒情 /楊牧

我們都讀到過一些有關雪的詩,可以確定,關於微微的新雪,或者無意間眼前已經積起了一幅來不及判識的白色世界,既不抽象透明,也似乎不具體,卻有一種召喚的聲音對你,但又好像持續,重複警告著,使你猶豫不前。我們讀到過不少說雪的詩,確定,但我想當我們面對初雪的時候,如此用心投入那沉默或暴烈,卻只能和絕對的純粹維持一種相對的距離,遠遠地接納著或躲避著,如曾
淑美詩裡用心的人物,卻不能置身度外:聽到的是巨大的沉默,不是無聲;看到熟悉的雨勢在另一個方向移動。我們躊躇再三,或許就因為眼前那聲與色幾無著附,何嘗又不因為它牽涉無窮盡,使我們一時不知如何接受或排斥,如何將那無預警的天象放在一個知識或感性的位置詳細檢視,加以評估。
但這並不是說你的感性或知識無力捕捉,掌握那瞬息天地為你顯示的的兆頭徵象。我們讀過一些以雪開始或結束,或全面以雪為背景的故事,來自遙遠的他鄉,異國,深遠的啟示,無中生有的恐懼和同情。閱讀傳自異鄉的悲劇尚且如此──縱使雪只是龐大那天象偶然窺見的一幕,在遠處無聲有序地揭開,注定即將左右,增減,其實就是改變我們閱讀累積的言語──何況有時那雪就是為你親身體驗作見證,以遙遠的寒天為背景,不即不離,跳動著的一件無比完整的情節,訴諸文字成形:

細雪沉默
消逝於指尖
視線外
目光中的音聲
暴烈如驟雨

這裡我們就領會那雪的沉默和喧譁同時存在,在有情的中心深處,惟恐那靜也會驚起夢中人,而你書寫過程中文字如何轉折,如何有機發生卻無須多說,有則類似時間在指尖流失,消逝,惟初初飄落的細雨無聲為見證──如那雪無聲,卻暴烈若驟雨充塞天地間,渲染的是你如何單獨面對這些,當你在小聲呵護的這時刻,「看守一段睡眠。」
這時我們就體會到,原來天地之大耳聞目及的只是短暫即景的選項,還有許多別人看不見的正由詩人專程安排放置在心底幽曲深處,卻又因為那聽到的或聽不到的,以及看見的與看不見的,因為多情有心的想像,正通過悄無形容的感官交融 (synaesthesia) 催生著一首美麗的詩。細雪沉默無聲,卻暴烈吵鬧若是,在感官反向交錯,互動的這時刻。詩人視覺能及的就是這麼多,這麼少,於指尖筆
路痕跡裡浮現,而雪正開始下著,以目光追蹤它,看不見形象,彷彿只是代之而起的,奔馬馳驟的聲響。視聽不能及的就由想像搭起一座浮橋,將乍醒的心從這裡引渡,用環抱的手,讓那微微的光,「把我們推離陰影。」 天地純粹的冷冽和潔白終將撲熄,消滅人間奈何突發的焦慮,悲哀。
然則,在這自覺投入的追求過程裡,語法修辭和譬喻如何來回交叉且互補,已經脫離文法邏輯的限制,自動孳長成一私密有條理的抒情體系。而初雪在遠方,在陌生的異鄉,在涼涼的窗外佈置完成的是一種關懷和愛,超越其餘。為了如歌風格的訴說能夠完成,甚至將故事情節擺在一邊。
但我們並不主張將抒情和敘事對立起來就能確立一則文學論述,其實那動機和結果都可能危殆險巇。詩人悄然撥動她敏銳的心思於一遙遠陌生的樓頭,在剛剛發生過細緻的「無法言喻」之後,發覺詩和愛一樣都是神識,「捍衛文明最初與最後的安全。」她訴諸客觀與主觀發掘的天象,明暗的遠景,在靜謐的室內空間依稀的聲息裡將伸手可及的心事化解;而對我們說來,她完成的其實不見得具有完整的故事性,但卻絕對充滿了詩的張力,冷與熱在其中互相抵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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