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拜──我的青春追想曲
老夏的山東老爹

幽暗的樓梯,稀微的賣場,在昏暗的空間裡亮著幾盞日光燈,那是我對中央市場地下街最初也是最後的畫面。中央市場隔壁的白雪大舞廳,恰巧與之形成鮮明對比,外頭是閃爍迷人的霓虹燈,旋轉門內不斷流竄出妖嬈哀怨的歌聲,和著音樂節拍、搖晃舞步,那是我揹著書包穿越有泊車小弟待命的走廊時唯一的想像。

白雪大舞廳從美軍駐台時就開始營業,是台中至今唯一還領有舞廳牌照的老店。我剛出社會在台中跑新聞時,曾跟著老鳥去「白雪」見識,但我根本不會跳交際舞,坐在沙發上活像個二愣子,這讓我想起讀高中時爆發十大槍擊通緝要犯「美國博」殺警事件,當年他的女友就是白雪大舞廳的紅牌。

然而,我真正懷念的不是五權路上的白雪大舞廳,而是每回開車經過的中央市場,因為我總是想起老夏的父親,他那鎮日埋首在堆積如山的牛仔褲的佝僂身影,一直深藏在我的記憶裡。對我而言,那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外省老爹印象,也是我最早接觸「芋仔加番薯」的人生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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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夏是我的國中死黨,我們在自由路上那所沒有操場的明星國中同窗三年,他是成績永遠名列前茅的高材生,我則是在前段班裡載浮載沉的平庸之輩。老夏的父親是山東樂陵人,民國三十八年之後跟隨國府遷台,因媒妁之言和來自雲林虎尾的母親結婚。

隻身來台的外省男子娶窮困鄉下的年輕女孩是當年常見的婚姻組合,不過,老夏的父母無論是個性或外表都呈現鮮明的對比,記憶中,夏爸爸個頭瘦小,內向沉默寡言,夏媽媽則是身材高大,外向開朗健談。他們兩個人偶爾會拌嘴,但多數時候,我看到的夏爸爸是背負著人生滄桑和時代憂傷,他經常獨自一人看京劇、喝高粱。老夏告訴我,「父親身子很硬朗,每餐一杯高粱是他唯一的嗜好」,而這個生活習慣持續到八十幾歲離開人世。

對於死黨的追憶,我曾有一種鄉愁滿杯的感懷。少小離家從軍,歷經不斷流離遷徙的部隊生活,最後才落腳台中,我孩提時不解本省人的歷史悲情,對外省人的顛沛生命也似懂非懂,但卻隱約能感受到那老人啜飲烈酒、尋求慰藉的孤寂心境。

那時的中央市場專做平價牛仔褲的批發生意, 我的第一件牛仔褲「Bigstone」就是在那裡買的。此後,我們一家人的牛仔褲都是跟夏爸爸、夏媽媽交關。這也讓兩個背景南轅北轍的家庭有些熟絡,我和老夏不僅談得來,也還有著像哥兒們般的患難交情,而且是可以好到為了解決兄弟的疑難雜症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讀國三那年,老夏就曾掩護我,只是出師未捷,很快陣亡了。

那時十六歲的我,正值青少年叛逆階段,有一天和家人吵架而負氣離家,簡單地打包好隨身衣物,揹起書包、牽著鐵馬,準備出門要去流浪。小我一歲的大弟見狀紅著眼眶攔阻說:「哥,不要這樣嘛!」可我那目不識丁的阿嬤,卻不動聲色,緩緩地走到門口,然後語重心長地告訴她的長孫:「人生啊!一枝草一點露,你永遠要記得,天無絕人之路,擱再怎麼樣艱苦,都不要放棄!」

帶著阿嬤的叮嚀,我揮一揮衣袖,從烏日老家出發,沿著兩旁都是農田的縣道拚命地騎向台中市區。現在回想當時的情境,天地蒼茫,少年徬徨的心像風中棉絮,隨風飄蕩,不知該飄向何方。這段途經南屯的黎明路我是再熟悉不過了,市公車11路專走此路線,以前阿嬤住南屯消防隊附近的工廠時,常搭11路到烏日三民街的鴻源診所看醫生,我偶爾還得充當拿牌等掛號的跑腿小弟。
然而,十六歲的逃家男孩像如來佛掌下的美猴王,還能去哪?我打電話給老夏,告知今晚想去他家裡借住一宿,死黨沒有多說什麼,一口就答應。

但看見我提著行李,夏爸爸早就覺得事有蹊蹺,他操著山東腔說道,「孩子,你來,我們很歡迎,給家裡打個電話報平安吧!」「喔,剛剛已經打過了」,老夏敷衍地應答。我在房間側耳聽見他們父子倆的對話,心裡忐忑不安。

「喔,那換我來打好了,跟張爸爸、張媽媽說一聲,人家也比較放心。」他的話語甫落,我當下心頭一驚,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查核行動,暗忖「這下子要穿幫了」,無可奈何之下,我決定賭運氣,硬著頭皮胡亂給了一組和家裡僅相差一個號碼的電話號碼。夏爸爸還真的鍥而不捨,當場撥起電話,幸好天公疼憨人,話筒另一端都在忙線中,他一連打了幾回都撥不通,最後放棄了。
隔天一大早,父親的電話還是打到夏家來,迷途羔羊很快被找到了。聽說爸媽折騰了一整晚都沒睡,到處在找孩子,兩邊家長究竟說了些什麼,我毫無所悉,但回家後,爸媽什麼也沒說,我人生第一次而且是僅有的一次逃家紀錄,就這樣草草落幕,完全沒有《頑童歷險記》中那樣緊張刺激的精彩細節。

那是我的少年逃家記,一齣單車流浪到台中的荒謬劇。

不過,比我更荒謬的是大我幾歲的屘叔,當時也是年少輕狂,還在中華路夜市闖了禍,他和工廠的阿興被仇家給堵了,對方兄弟拿著武士刀追殺,一連打翻了好幾張桌子。或許,真的是一枝草一點露,開過聯結車、當過救生員的屘叔,什麼苦差事都做,如今人過了中年後卻倒吃甘蔗,漸走老運。

至於我逃家不成,考上了省中後依然匪類,但阿嬤的金言玉語始終放在心裡,既不敢耍流氓,也沒膽混幫派,最終還靠著搖筆桿維生。

夏爸爸呢?高中畢業後,一群結拜各奔東西,彼此已很少碰到面。最後一次看見他老人家,已是在殯儀館的告別式。在北屯開了一家牙醫診所的老夏,談到自己的父親,獨自從山東一路漂泊到台灣,終身忙碌也沒有什麼偉大成就,但凡事就求一個心安理得。


老夏說得雲淡風輕,我沒有跟他回憶國三那年的蹺家往事,但我真心感謝他山東老爹的寬容,沒有揭穿叛逆少年的難言之隱,讓孩子和父母之間還保有絲縷羈絆,並且牢記「一枝草一點露,天無絕人之路」的阿嬤遺訓,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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