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拜──我的青春追想曲
鐵牛阿榮和芋仔冰城

「朝會後,二年十三班留下來做服裝儀容檢查。」

該死的教官竟然發動突襲,同學們怨聲四起,「幹,這穩死!」有人抱怨那個掛著兩顆梅花的,怎麼老是跟我們這班過不去,但陸軍找碴還不夠,一旁身穿藍色軍便服的少校教官也在旁監視,我們稱這個空軍少爺官是「一翦梅」。

陸空夾擊,逃都逃不掉。兩顆梅花彷彿在做部隊高裝檢般逐一巡視,穿白襪、沒繫銅扣腰帶、大盤帽摺得像艘船,一些不合格的同學都被點名出列,兩顆梅花帶著詭異的笑容,如一頭野狼穿梭在待宰羔羊群裡,直到腳步停在阿榮面前。

「你怎麼沒穿內衣?」「報告教官,天氣太熱了,這樣比較通風涼快」,「天氣熱更要穿,才不會長汗疹!」教官皺起眉頭追問,「別人至少還穿白襪,你怎麼連襪子都不穿,不怕得香港腳?」

「報告教官,我有穿襪子啊!」兩顆梅花睜大眼睛往阿榮抬起的左腳細瞧,「你穿絲襪?」「因為今天早上起床找不到襪子,只好跟我媽媽先借來穿。」阿榮一講完,有人噗嗤,有人捧著肚子,就連那個「一翦梅」也忍俊不住。

這不是阿榮頭一回鬧笑話,他是標準的天兵。便當永遠在第三節下課後吃完,每次敲桿一定會凸槌,打麻將時總是拿錯牌當相公。不要說教官沒轍,即使和他做同學的我,也經常被他搞到哭笑不得。

不過,我倒是和阿榮還不錯。剛升高二那年,他是留級生,就坐我旁邊,因為體格魁梧,長得黝黑,動不動就露出碗口大的胳臂和六塊肌,讓我將他跟「鐵牛運功散」裡頭那個打電話跟媽媽報平安的阿榮作聯想。

電視廣告中的阿榮壯得像一頭牛,現實世界裡的阿榮也不遑多讓。但更教人感動的是,阿榮有情有義,有代誌找他從不推卻,有他跟著出生入死,有時還有一種蝙蝠俠與羅賓的錯覺。

我這麼說並不意味著自己是蝙蝠俠,只是每當有麻煩找上門時,他都挽袖相挺,打死不退。

一九八○年的台灣社會,升學主義當道,我的高中生活也像其他人一樣,充滿著許多困惑與不解。那時讀新潮文庫的尼采自傳《瞧!這個人》,讀得滿天全金條,如墜五里迷霧。有一天,和鄰近的省中死黨開講,聊起他們學校最近從台北師大附中來一個轉學生,結拜老夏直言那傢伙臭屁得要命,打算給對方來個下馬威。

苦悶的生命總是需要找尋出路,尤其是在虛無中找到存在的意義。就這樣,那個外地轉來的附中仔,倒楣地成了一群叛逆的在地高中生發洩不滿情緒、展現地盤勢力的祭品。

那天第八堂課結束後,我穿上黑夾克,準備一如往常地前往放學後和死黨們相聚的老地方碰頭。事先獲邀的阿榮,對執行這項「教訓」任務表露忠誠之意,二話不說,揹起書包,與我同行。

傍晚的美芳芋仔冰城早已聚攏一堆好事之徒。「人在哪裡?」、「好像還在補習班裡面」、「那就把他找出來」,五、六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的議論,惟有阿榮保持殺手的緘默,依靠在騎樓底下的摩托車旁,不發一語。

坦白說,我幾乎忘記那個附中轉學生長什麼模樣。印象中他應該有一百八十公分高,臉上帶著一點嬰兒肥,白白胖胖,但最重要的是,他一副吊兒郎當的屌樣,已構成被修理的必要條件。

整個衝突過程,剛開始有點像王家衛電影中的暴力美學。那個附中仔被「請」到冰果室門前,對方才剛報上名字,還來不及反應,我的第一拳就揮向右臉頰,老夏跟著往肚子招呼,連挨數拳的轉學生,一個踉蹌應聲倒地,側身翻轉時,將冰果室的幾張桌椅撞得東倒西歪。

阿榮始終都在旁觀看、沒有出手,他隨後扶起對方,搭著肩問候對方,「你還好吧!這裡要做生意,我們到附近的巷子裡談談。」

後來在暗巷內的對話內容,簡直跟周星馳主演的電影一樣無厘頭。

「幹,你不會站好嗎?」阿榮冷不防給附中仔一拳,對方摀著腹部幽幽地問道,「你們是為了秦小芳而來的嗎?」「誰是小芳?」我和阿榮面面相覷。「我只認得美芳芋仔冰啦!」「喔,那兩位大哥怎麼會找上我?」附中仔繼續哀怨地操著字正腔圓的國語回答。

「靠北,哪ㄟ拄著講北京話?」阿榮很無奈地問附中仔,「你外省不會講台語?還是有聽沒有懂?」「一點點」,那聲音細若蚊飛。「我跟你說,因為咱兄弟很多,雖然沒有要你擺一桌,但下禮拜你要拿一條長壽來陪對」,「一支菸就好?一支怎麼分?」「幹,你聽乎清楚,是一條,有十包那種的,不是一支啦!」

那一晚,我們就在補習街裡「雞同鴨講」。因為從沒用北京話吵過架,我和阿榮聯手應付那個附中仔,顯得渾身不對勁,有時還得做語言翻譯,雙方比手畫腳,就怕弄錯意思。

「碗糕咧,我是遇到外國人嗎?有夠累!」阿榮露出一副頭殼發燒的表情。

暗巷痛扁轉學生,並不是麻煩來找我,而是自己去找麻煩。事隔數日,我被那所省中教官找去談話,還指定我閱讀一篇刊載在當期《讀者文摘》裡的外電報導,文章主題是關於何謂勇氣。

這個素昧平生的省中教官,算是對我手下留情,他諄諄善誘,從「暴虎馮河」、「匹夫之勇」談起,然後要我寫讀後感,並且很客氣地說,「我和你們主任教官很熟,將來你畢業典禮那一天,我會去參加!」

天殺的,他抬出兩顆梅花來威脅,我的高中生涯快變成尼采筆下的「悲劇的誕生」。回家後,我左思右想,不敢怠慢,乖乖地繳了一篇文情並茂的讀書心得「論勇氣」。

那麼阿榮呢?他沒有留級,順利畢業,但從此音訊全無。我最後聽到的訊息是,聽說他騎的那輛野狼機車在警方臨檢時出了事。

三十年後,每回看到「鐵牛運功散」的電視廣告,我總會想起阿榮,還有那間已經消失無蹤的芋仔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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