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器
吃水果

讀愛亞的〈吃芒果之後〉,她說吃完芒果應直接洗手,而不是抹了紙巾再去清洗,這我贊同,有更徹底的是一位非常節儉的男性友人,他說他專挑雨天站在屋簷下啃芒果,啃完就地洗手洗臉,紙也省了水也省了,方便暢快。這種經驗小時候或許有過,現在已非常難得,這種人畢竟不多,問題是雨果淋漓可能順著兩肘流下來而濺到衣服,這對只愛自己和衣服乾淨不知道地球也愛乾淨的人們怎麼行,也許得等到限水非環保不可時才會有這樣的情景,在雨天屋簷下排排站練習啃芒果。

吃水果吧,有什麼東西像水果那麼全然的令人甜蜜清心。在泰國工作多年的舅舅別的都沒說,只說每逢假日必至市場採買水果,直到提不了得乘計程車回家,很多時候他都是以水果果腹的,他喜歡那樣的日子,打算長久住在那兒。水果讓人樂不思蜀!聽得我好羨慕。水果確有如此吸引力,前年夏天妹妹一家打著採水蜜桃的口號從離島來,舟車勞頓幾個水蜜桃下肚,妹妹在路邊就吐了起來,怎麼今年又祭出採荔枝來了。

縱使再厭煩的工作,再鬱悶的心情,吃水果吧。家中不是時時有好花插在瓶供養,卻每日有鮮果擺在盤中,書桌上、水壺邊、窗口下,雖然沒有供佛,卻有佛在那兒。特別偏愛一隻藍色復古花瓷碟,搭配任何水果都相得益彰,彷彿為寫生作畫而擺設,光線視線皆停留,時間為之靜止。另有兩個會變戲法的木雕容器,果子一擺進去,就好像睡到搖籃吊床裡,極富度假風情。

光就水果而言,我的童年生活是再飽足美好不過了。夏日屋內疊堆著自家收成的瓜果,孩子學著用刀,個個都是一刀兩斷的切瓜法,再以湯匙盛挖果肉,托著一個綠缽(嘉寶瓜)或黃缽(香瓜)邊玩邊吃。而現在屋裡只要一顆完好的西瓜哈密瓜在就會令我牽腸掛肚,時時自問:「差不多了嗎?會不會太熟了?」不止是瓜,還有返鄉的親友帶來作伴手的水果,早年還是用個竹簍子裝著果葉紮著,看到這行李便問:「誰回來了?」帶當季水果,即時沉重好有心意。但這可能只是小孩子的想法、嗜好水果的人的想法,遇到世故的老祖母,卻要鄙視的看它一眼說:「拿這!」特別是對那些荷包滿滿的來客,即使是昂貴的整箱蘋果水蜜桃,冰箱冰不完,還不是四、五天賞味期早早送進嘴巴了事。最好別不捨得,當天即分送一些給別人家做人情,其餘攤散在大圓篩,搬到床上去。這幾日不需覓零食,早晚進房間去瞧瞧聞聞,奢華極了。

瓜不熟客人不來,大多數的平常日子就只有等父親進城買水果,半日功夫便搶食一空,剩下綑著紅繩像掃把頭的荔枝枯枝、一個像被折掉琴鍵的香蕉頭,嘈嘈切切,吃的人沒吃的人都有話說。也有又吃又拿的,他什麼都不說。同學雅青就說她兒時很賊,暗地裡黑眼珠往奶奶衣櫃上飄,竊笑著用蹩腳的閩南話跟奶奶說「扣(釋)迦仔!」原來藏水果的人還真不少,有時藏忘了,就慘了。
離家外出,開始學著買水果,學校對面一處「田邊」,據說往昔是農地,後來變作夜市,另名「田邊俱樂部」,女學生結伴來此挑選水果養顏美容,夜空下低頭專注之際,背地裡一聲「學姐!」大家紛紛回過頭去,有人笑了,叫學姐不應,叫學妹才答。現在清晨上市場,攤位還未擺齊,邊散步邊張望,越看越多,買這買那,明知將有遠行,還是克制不了,有時還得拜託朋友幫忙消化。

初到馬來西亞婆家過年,最不習慣的是在那樣的豔陽天重口味,他們竟然沒有吃水果的習慣;他們說「生果」,彷彿野人的飲食。最常見的是他們拜年必備的伴手和回禮,柑,熱天吃柑很不錯,可惜那些中國大陸來的暗沉小柑又醜又乾,根本不能和台灣豐滿的柑橘相比,聊勝於無,我也吃著吃著。偶爾廚房門口那張擱舊報紙的木桌上出現了生果,肯定是別人家送的,剛從枝頭飛下來,且數量龐大。例如一掛好幾串上百條青澀的香蕉,聽說筋骨不好的人不宜吃香蕉,我才不管,還特別偏愛六七分熟。沒人捧場,青色香蕉一日日斑黃甜膩起來,更加努力的吃,吃成一種饑饉荒涼的心情,難怪他們看我很鄉下人。

有時是年初二大嫂回娘家自產地載回來七、八隻黃梨(鳳梨),因為大哥愛吃黃梨。有時是獨居的大姑丈剝好的一大袋波羅蜜,說是很熱(火氣大),也沒人賞臉。年初一表兄弟妹們去給大姑丈拜年,偏僻的屋子,左鄰右舍空無人住,兒子遣一外勞陪他在此過年,門口一條小梯斜下去,赤地裡幾樹木瓜波羅蜜,安逸寂寞的家園。可惜今年他老病無法獨居,入住安養院,不再拎著蔬果來看我們。

現在家婆封我為「水果王」,我們回來前她已買好芭樂蘋果放在雪櫃裡,光想到這個就覺得幸福,好像戶頭裡有了存款。有時他們看我要了幾張馬幣汲著拖鞋出門,就知道是上街買生果去了。幾步的馬路常常車水馬龍,不容易過,烈日當空瞇眼望,木屋下高高低低金黃的果攤被車一刷一刷忽隱忽現,我滿心澎湃像會老情人般。

最常買的是台灣沒有的香梨和「嚕咕」。香梨是中國大陸來的,我猜一定是新疆來的,才會這麼甘美,外表似台灣俗稱的西洋梨,更青脆多汁,吃一百顆就有一百顆好吃,有時我還會偷偷挾帶幾顆上飛機,回臺北擺在盤子上,看它們疲累的臥姿似乎也有鄉愁,我也意盡了。只是當地好吃的水果太多,漸漸就把它給拋棄了。嚕咕是當地水果,看似龍眼,體積較大果皮較厚,不用剝的用扒的,裡頭一瓣瓣小果肉,甜中微帶酸。水果無分貴賤,對味就是了,但是我覺得第一等水果就是這種及時行樂赤手空拳就能吃,吃完也不需洗手,像橘子香蕉荔枝龍眼釋迦,嚕咕也屬這類。他們看我一個接一個,一面囑咐別吃多上火,一面也剝一個吃吃,真有那麼好吃嗎。

我邊吃還要邊問,怎麼每次回來都沒遇見榴槤山竹?他們說不多久前才有人送一布袋榴槤也沒人要吃。榴槤我倒真的不能多吃,怕喉嚨痛,且每次買就一定會這裡不對那裡不好而不能吃,只是想起我媽,一個奶味椰子味什麼不合常理的味都排斥的歐巴桑竟然很愛吃。山竹,他們也說不清,好像是五月吧!沒有季節的地方還真麻煩,不像我們四季四隻碟子擺著四色水果。山竹則讓我想起峇裡島之旅,早年國家地理譽為眾神的傑作的地方,如今顯然走了樣,只有大吃山竹的滋味令我想念。同飯店一名貴婦指稱打掃房間的婦人偷了她兩個山竹,我明明數過,她說。珍愛那些果子如同珠寶的數著,我懂;只是,當地的婦人怎會稀罕那兩個山竹呢;若她真的吃了,也不過是種惡作劇的不屑的心態吧。

常聽他們說要看花看山看春天就要上金馬崙去,今年過年終於成行,沿途土產都買來嘗嘗,我又貪吃提起想吃山竹,他們不可思議齊聲驚問:「山豬?」聽見是山竹便低八度說現在沒有。我們先在麻六甲逗留,這裡我已來過兩回,並無新意,卻還是在一個像吉普賽人的灰撲撲的遊樂場流連入夜,驅車離開時忽然眼尖瞥見路邊簷燈下掛著串串山竹,緊急煞向路旁,全車人爆出感動的歡呼:「山豬!」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