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器
自序

等候新書排版進入編輯程序的一小段時間,我提筆在空白紙上列出幾個待寫的題材:「花之器」、「風」、「跳舞的雨滴與彩券」、「草」、「卡片」、「綠光」、「衣魚」、「鉛筆」,似乎都是名詞,一些物。

如此躍躍欲試,乃因這些東西背後的故事曾帶給我美好的記憶,比如再訪徘徊過的林中小路,沿途有斷斷續續留下的記號,且非麵包屑之類的食物,不怕蟲鳥蟻獸叼取,不怕迷路,相信很快即能到達目的地。更令人鼓舞的是,加上先前零零星星完成的散文作品,好像離下一本書也不遠了。忽然到了的心情勝過期待已久。

第一本散文集出版於二〇〇六年,在這之後所寫的「東西」,現在讀來有如蔓草掩映的林中小屋,雖處處可見親手搭蓋的痕跡,卻也有些荒蕪陌生,不打理不行。有些還有點兒耍憨,像貓玩毛線球,令人不放心。一方面如此疑慮,一方面又對這樣癡傻的人和無用的小事物愛不釋手。想起二十初歲的我被同學發現有個發語詞口頭禪,「反正……反正……」,到底哪一面是正哪一面是反,總之是開脫之詞。

寫來寫去也還是四季這樣的老題目,彷彿關於季節總無法置之度外,總該有些東西好拿來說說。純然的去體驗一個季節一天的天氣,當作一個功課,灑脫,過分雀躍的,吱吱喳喳,但讀著是讓人開心的。

一直惦念著一篇失散的短短的小說,或說是散文,大約寫在第一本小說集之前之後,直接名為〈冬〉,寫的是小時候某清晨在三合院的老家等候賣掃帚的老頭走過來的一小段時光。他每年冬天必來一趟,擔著他手作的高粱桿掃帚,一路顫喊:「掃……手……」用他的掃帚掃地是得折腰駝背,很累人的,但刨地有聲,很有勤奮工作的感覺。第一聲 「掃……手……」出現時,我立刻想像他正走在海潮湍急的橋面上,為他感到極為寒冷,然後我們幾個小孩就一直來來回回跑到門口去張望他到底來了沒,告訴正在屋裡剝花生的阿嬤他就快來了,被我們這麼騷擾,阿嬤老早握在手心裡準備買掃帚的鈔票不知不覺就和到花生殼裡去了。我已忘記我把它寫成怎樣,好不好?收藏在心底的美的記憶,不管用什麼形態出現都無損於我的喜愛,它自有一個生命,不斷在我擱置和想起時結成冰化為水。

不知不覺寫得最多的是與花相關的題目。如獲至寶地在地理雜誌上看到一篇報導,吸引我目光的是三個美輪美奐的怪東西,讀了內容更感動不已。三個形狀像拇指又像番薯的東西,但,是潰爛的拇指、烤焦的番薯,在那烏黑斑爛的表面上裹著層層或黃或紅或紫的外衣。好一點的形容,不過是一個繁華城市的形容,像一支同時擁有多種顏色但外表不盡完美的口紅。生物學家在土耳其和伊朗的山坡挖掘出它們,一種獨居的雌長吻壁蜂的創作,牠們用花瓣重疊貼在巢穴的牆壁上,瓣瓣之間黏以薄薄的泥土,好貯存花蜜花粉等幼蟲所需的食糧,並把卵置於頂端,等待孵化。這個約兩公分高的巢室內部潮濕溫暖,外表硬如石塊,可抵禦乾旱洪水和敵人,是一個理想的冬之居生之居。我們如此驚豔,但科學家認為花瓣蜂窩的美好幼蜂是無法感受的,因為牠們在黑暗中成長,視力尚未發育。這我就不以為然了,或說不願意這麼想,相反的,在黑暗中有比目視更靈性的感受。

我常在外出時坐在車子後排大老闆的位置看車,等待家人朋友去購物辦事,一邊擔心交通警察,連印有警光字樣的計程車也讓我緊張萬分,一邊又會有很悠哉的片刻,可以殺時間地一一迎送從車窗外晃過的行人,我愛看他們的衣著和表情,尤其他們不知道我的存在,或者僅是發發呆。一個淒清的冬日在冰涼的街頭,回神看見一群落葉自地上飄回樹梢,瞬間一陣狂喜,整個精神都來了。當然是眼花撩亂,那是一群麻雀,而非落葉。我所寫的無非就是捕捉、呈現落葉飄回樹梢的情景。我以為我有這樣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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