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持到底──真愛永遠沒有看破的一天
〈推薦序〉傲慢的食夢獸 /陳芳明
永興與我的這一世代在邁入三十歲前後,立即面對了台灣歷史翻轉最為劇烈的時期。那個年代不容遲疑,彷彿是開啟攸關命運的一道門縫,跨入與退出都在一念之間,而且是稍縱即逝。就在歷史之門虛掩的時刻,永興與我都決心投入,從此不再回頭。那是一九八 ○年代,他回到台灣的政治現場;我因為是思想犯,只能選擇隔海介入。即使遠在二十餘年後回首再看,內心猶存微微震動。

活在封閉的台灣,原就屬於拼命的事業,而涉入政治,尤其冒險。最動人心魄的記憶,莫過於永興在島上發起二二八事件平反運動。一九八七年我四十歲,也是歷史事件的四十週年。小我三歲的永興,結合李勝雄與鄭南榕而形成巨大勇氣,展開史無前例的和平追求。沒有他們的行動,就沒有日後的道歉、賠償、建碑、寫史的一連串官方回應。整個海島能夠逐漸掙脫歷史枷鎖,在心理上拭去長期蒙上的陰影,都應該回歸到那年他們的果敢行動。

然而,今日奢談歷史事件的政治人物,卻把這個節日拿來消費,累積個人的問政資本,一方面空談和平,一方面撕裂族群。甚至做為發起人的永興,也在朋輩之間遭到奚落批判,用以彰顯他們的高風亮節。平反的嚴肅意義,和平的真實精神,都在十餘年來的政治鬥爭過程中消耗殆盡。然而,台灣社會的發展速度,是以進兩步退一步的節奏緩緩前行。永興揹負著各種包袱永遠走在前端,那種義無反顧的身影,看來特別孤獨。

我在一九八九年第一次返鄉,便投宿在永興的住家。當時台灣猶停留在開放與保守之間擺盪,政治氣氛充滿各種躊躇與遲疑。對於未來,我們既抱持期待,卻又有一定程度的幻滅。但是,兩人對於民主運動從未有退卻之意。尤其在一九九二年我正式返台後,擔任民進黨發言人,第一次與台灣社會有了深刻的接觸。永興受到提名,轉戰於東部花蓮。經過幾次受挫的戰役,他終於當選花蓮的立委。那時我已回到學界任教,卻目睹了他超出負荷的往來奔波。

他永遠是橫跨在兩個空間,既是立委,也是醫師;既住花蓮,也往返台北。在擁擠的時間裡,他從未放棄最初的關懷,那就是人權問題與醫療制度。許多投入政治場域的朋輩,終極目標都是在追逐權力,他反而背過身子,注視許久以來的夢與理想。當民主政治愈來愈趨向成熟之際,伴隨權力而來的誘惑也開始構成挑戰。我見識太多當年在黨外運動的年輕友朋,從最底層的雜誌出發,一字一句地寫下每個人所懷抱的血淚之夢。當他們開始因社會逐漸開放而往上攀爬,似乎也一步一步遠離從前的誓願。對於時代的喟嘆與感傷,莫甚於此。追求民主,不就在於提升人性人格與人權嗎?但是我竟親眼看見,在權力高於一切的政治運動裡,有多少美麗的靈魂遭到折損。

永興從來沒有忘記參加政治的初衷,他始終堅守人權的立場。他促成的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到今天還在運作,他奠基的台灣人權促進會也還是與台灣社會不離不棄。在權力與關懷之間,他選擇入世的醫學道路。政治只不過是一種啟蒙的方式,如何讓更多年輕心靈覺醒,才是他的終極關懷。如果政治開始往下墜落,甚至挾泥沙俱下那般,把人格與理想一併席捲而去,他必然是選擇遠離。

他留下的軌跡非常鮮明:高雄市衛生局長、聯合醫院院長、凱旋醫院院長、台北醫學院教授,到現在的羅東聖母醫院。凡走過之處,他一定是把醫療制度與人權觀念牢牢結合在一起。在台灣社會,醫院一直被視為一種牟利象徵,對於病患往往沒有給予恰當的尊重。他每到新的醫院,必然都是從行政改革做起,使醫院變成更適合人居住的空間。

如果說他是一隻食夢獸,亦不為過。但是,並不在消耗夢想,而是在消化之後再付諸實踐。年少時期他投身於挑戰與批判,為的是要衝撞一個龐大的保守體制。經過傷痕纍纍的追求之後,他總是孤獨地舔舐自己的血跡。在最困頓的時刻,他並不畏懼,也毫不後悔。畢竟台灣歷史已擺脫需要突破的階段,已然到達必須重建人文思維的時刻。他的自我療癒,不帶任何自憐的情緒,而是投射炯炯眼神,朝向充滿希望的未來。自憐只會帶來退卻,自卑只會創造怨懟。他非常明白歷史的改造,需要的是勇於實踐。從這點來看,他可能是我朋友中極為傲慢的一位。

跨過新世紀時,海島上的住民都受到貪腐事件的傷害。這可能是貪腐者表現得最為民主之處,因為每個人都很公平地遭受了等高同寬的創害。累積三十餘年的民主資產,中間還有無數生命的流血犧牲,卻在一夜之間被出賣殆盡。永興與我的這一世代,開始迎接一個沒有夢的時代。

每次看見他額上提前報到的白髮,總覺得歷史的回報是如此絕情,如此殘酷。在他六十年的生命裡,他始終選擇孤獨前進。對人權的尊重,以及因此而延伸出來的對病患關懷,他未嘗有一日懈怠下來。他是多麼傲慢的一位朋友,無視於冷酷的政治,無悔於積極的介入。展開他與我之前的,是一片秋天的歲月:但是,收割的季節卻從未到來。他給朋友的激勵,他對自己的期許,永遠比沉淪的社會還要高一點點。即使是那麼一點點,也就足夠。他帶來的溫暖,已經容許我與我的世代繼續燃燒下去。


於政大台文所
二○一○年九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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