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的教養與反叛
我的學思歷程──台大那段歲月的浪漫情懷

我中學時期政府還沒實施九年國民教育,所以從小學到初中一路都要考試,那時候家住在彰化員林中學旁邊,因此完全沒想到報考別間學校,就在員林中學度過初中與高中的六年歲月。高中時候我們在學校裡辦刊物,也陶冶了對文學的興趣,所以聯考時祇填了十三個文學院的志願,台大歷史系就是其中之一,最後也順利錄取。進入歷史系後,開始有了「文理兼修」的念頭,因此想換個系,轉到理學院去。在理學院眾多的學系裡,想想,好像心理系最能夠滿足我,所以就轉了過去。

每個轉系的學生都有不同的原因,事後我幾經思索,發現促使轉至心理系的動機裡,有兩個最大的理由。高中時候經常做同一個夢,夢見自己一個人坐在半夜的藍皮柴客上;藍皮柴客是什麼意思?就是早期以藍漆塗裝的鐵路柴油客車。我夢見半夜坐在車頭穿越黑夜的田野,在田野裡面一直前進,而且不只夢過一次,是反覆好幾次。我一直在想,雖然人會做很多夢,但能夠記得的夢其實很少,實在想不透為何會重複同樣的夢。後來慢慢知道心理學領域有一位解夢大師佛洛伊德,於是起心動念,也許轉入心理系就讀可以解開這個夢境的謎。

第二個原因發生在大一的時候,有一次凌晨從台北回員林,車上只坐了我一個人。當時天還沒有亮,老是覺得看到一道巨大的彩虹,但是那道彩虹卻是沒有色彩、黑白的。這聽起來不合常理,因為彩虹好像應該都是有色彩的。不過為什麼有那麼強的印象呢?我在想會不會是做了個夢,醒來後以為是實際看到的東西?或者是記憶出現了扭曲?也說不定,是在特殊的條件底下看到了特殊的視覺印象?究竟哪一個原因形成黑白虹呢?所以必須要研究「夢」,必須要研究到底是「幻覺」、「錯覺」,還是「記憶」的問題。至於實際上有沒有可能看到這個黑白或灰白虹,則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講得清楚的,請參閱附記一。

以前文學院歷史系轉理學院心理系滿麻煩的,那時理學院有院必修學分,每一個人都一定要修物理、化學、微積分還有動物學,因此轉系生必須利用暑期補修學分,可能還要補上兩個暑假,所以很辛苦。但要想同時研究夢、記憶、視覺、幻覺、錯覺,也沒有其他管道,好像只有心理系才能做到。可能就是這些原因形成了一股力量,推動我轉往心理領域發展。

做為心理學的研究者,接著談一下台大的生活,透過台大生活分享人生記憶的幾個小道理。


生命的馬可夫鏈

進入心理系開始涉足夢的領域後,發現「解夢」還真的很複雜。佛洛伊德《夢的解析》說,人為什麼作夢?人作夢是因為願望不能滿足,當白天殘留的願望或孩童時期被壓抑到潛意識的性期望,無法實踐,便藉由夜晚的夢境一償心願。佛洛伊德對夢的見解,係受十九世紀末不成熟的神經學知識,以及當時流行的von Helmholtz「能量守恆定律」所影響。當時的觀念是,神經系統裡的神經元(neurons)本身只有興奮而無自我抑制功能。譬如說白天時看到一位心儀的對象,你的神經元就被興奮了,但是又沒勇氣向她表白,興奮的能量就被壓下來;根據「能量守恆定律」,受壓抑的能量不會憑空消失,因此可能會在晚上控制力薄弱的時候跑出來,這便叫做「夢乃願望滿足的歷程」。

很多人說佛洛伊德的理論無法被否證,不過以現在的科學來講,已經知道人一天大致上有四、五個睡眠週期,每一週期約有半小時到四十分鐘時間會自動作夢。所以,人每晚作夢的時間約在一百五十到兩百分鐘左右,不難想見,每天一定做很多夢,但是一年下來能記住幾個呢?而且既然是生理機制啟動的自動作夢,則這幾個夢裡面真正有意義的又有多少,恐怕都不到一%吧!假如此說真對,我過去認為經常夢見坐在藍皮柴客上的重複夢境,恐怕就有誇大認定之嫌,因為重複發生的機會太低了。現代科學認為夢以「沒目的為原則,有動機是例外」,而佛洛伊德卻認為「有動機為原則,沒目的是例外」,如此一來佛洛伊德的理論也可以被否證了。這部分事涉科學史上重大辯論,請參見附記二。

除了夢的研究外,我進入心理系其中一個原因就是要研究記憶、錯覺、幻覺與視覺,所以之後對這一區塊也投注不少心力。

另外,我也很關心決定人生命運的條件是什麼,因為會轉系就是一件需要被解釋的問題。我曾為著名人類學家露絲•潘乃德(Ruth Benedict)所著《菊花與劍》(桂冠,一九七四年)寫過一篇書評,這本書的譯者是台大考古人類學系校友黃道琳博士,後來到中央研究院擔任研究員。黃道琳博士翻譯此書時,我還是位研究生,當時任職記者工作的台大校友王杏慶(南方朔)對我說:「你來寫一篇書評吧!」所以花了點時間閱讀《菊花與劍》,雖然沒有再回頭翻閱,但這本書我一直記到現在。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人對於日本人一心一意效忠國家、效忠天皇,甚至願意執行神風特攻隊自殺式攻擊的精神狀態感到好奇,於是委請潘乃德分析日軍異常之效忠行為。由於戰爭期間不太可能到日本進行第一手田野調查,於是潘乃德利用二手資料,結合當時非常流行的佛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展開日本的民族文化模式研究。

佛洛伊德的理論認為,成年人的性格深受童年經驗影響。他把人生分成幾個時期,其中包括一歲左右的「口腔期」,和兩歲左右的「肛門期」。比如說,普通小孩在口腔期都會含奶嘴,大概在一歲左右便能慢慢戒除,不會一直吃到三、四歲。假如直到三、四歲還有含奶嘴的習慣,表示這一關可能還沒順利度過,就會固著在口腔期,發展出依賴的性格。肛門期也是一樣,假如小時候排泄訓練非常嚴格,稍微有一點失禁,媽媽就要清洗、要包裹,搞得小孩很緊張,這個孩子就很難順利度過肛門期,便會固著在那個階段,日後可能因此發展出「偏執異常」(OCD,obsessive-compulsive disorder)性格。例如有些人上一次廁所後要洗十幾次手,或是放心不下一再返回家裡確認瓦斯是否確已關閉,這些偏執的症狀也許是受童年經驗影響。潘乃德根據佛洛伊德的理論,推測或許日本皇軍異常的效忠行為就是一種偏執性格,往前追溯這種性格的成因,很可能就在於童年時未能順利度過肛門期。

透過這個故事想說明的是,一個人的所作所為,經常受到前面一些事件的影響。我記得大學時修過一門課,其中講到了「馬可夫鏈」(Markov chain),它提出人的下一步要走往哪裡,差不多都是被上一步所決定的。「馬可夫鏈」和佛洛伊德的道理有點相通,有興趣的人可以試試,當你走在台大操場正要踏下一步時,不妨先回頭看看,自己的上一步在哪裡?我們未來的事情往往跟過去脫不了關係。


零、無窮、時間的詭論

轉進理學院需要補修很多課,在微積分課堂上,一位非常優秀的哲學系同學卻被「0」(零)與「∞」(無窮)困住,哲學系的訓練使他愈想愈多,也愈想愈迷惑。「0」很簡單,「0」就是沒有,但是什麼叫「∞」呢?「∞」就是指不論你能想多大,它一定比你能想到的更大。

「『∞』到底是什麼東西啊?」他哲學家追根究底的精神出來了:「我已經想得這麼大了,你還說『∞』就是比我想像的更大;那我再想,你又說比我再想的更大,我想到腦袋破了也不知道『∞』是有多大?」其實他的頭腦很好,於是我開始想,該怎麼治療這個人呢?

我跟哲學系同學說:「好,我問你『∞+1 =∞』對不對?」他說:「這點倒沒有問題,因為『∞』就是很大,大到我們無法想像,加個『1』還是『∞』,因為最大就是『∞』。」我接著問:「『∞+2 =∞』對不對?」他說:「對啊,沒問題。」我繼續問:「『∞+∞=∞』對不對?」

他說:「對啊,你現在講的我都能接受,完全沒有困難。」

最後我說:「那簡單,把等式左右兩邊的『∞』對消,『1』不就等於『0』了嗎?『2』也等於『0』,對消了以後,那『∞』也等於『0』,所以先不要管『∞』了,因為不管是無窮大的、比較大、比較小的,全部都會收斂到『0』去了,這樣可不可以?」哲學系同學一聽:「假如能夠這樣也蠻好的,不過我知道你錯了!」他可以接受我的推論過程,但也知道這不是真正的解答,於是他慢慢推想:「喔!我知道了。放在兩邊的『∞』不能對消,所以『∞』根本是一個不確定數,左邊的『∞』不等於右邊的『∞』,所以當然不能對消。」終於弄懂「∞」的問題後,他發現理學裡有太多哲學精神無法理解的東西,這時他說:「我們哲學家喜歡追根究底,雖然我瞭解這個運作過程,但還是搞不懂『∞』是什麼?不念了,心理系也不轉了。」後來他變成一位很傑出的哲學家教授。

我的哲學家朋友可以接受「∞」以某種方式被收斂到「0」的概念,但相反的,我能理解趨往「∞」的意思,卻不能想像走到「0」的境界。現代科學說,宇宙是從一個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的原點出發,然後快速膨脹。我可以瞭解一直在膨脹的宇宙,因為它終究有界限;沒有時間與空間的原點,卻超出了我的想像。也許有的人能夠具體運思,瞭解「0」與「∞」的意義,但是我跟哲學家朋友,就是沒辦法接受進入這個領域。一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0」與「∞」非常奧妙。

因為對時間與空間的問題特別感興趣,所以進入心理系後,「似動運動知覺」(apparentmotion)吸引了我的注意。什麼是似動運動知覺?以霓虹燈為例,假設有三盞分別名為A、B、C的燈,在不同的位置依順序亮起,結果你會看到燈光一直線連接過去,其實這裡已經產生了假象。原本三盞燈是A先出現、B再出現、然後C再出現,應該就祇看到這三個燈才對,但在視覺上卻不是這樣,而是先看到了A,然後中間彷彿有很多小燈泡在跑,接著才看到B。

按照燈的物理定義與位置來說這是不正確的,原本一定是要A燈、B燈依序亮起,然後中間才產生了主觀上連接彼此的燈光。想想看,當A燈單獨亮起時,並不會無中生有在連接到B燈之前產生跑馬燈現象,一定要是A燈泡亮起,然後B燈也出現了亮光,才會誘發主觀的感覺看到中間燈泡在跑。客觀上的時間應該是「A燈→B燈→產生中間的連接光線」,但是主觀上卻變成「A燈→中間的連接光線→B燈」,這種主客觀之間難以相容的現象叫做「時間詭論」。

這是很簡單的現象,但是簡單的東西背後卻存在著複雜問題。早期格式塔心理學就用這個例子說明「對整體的知覺不是來自部分知覺的整合」。從這裡接續霓虹燈的例子,A燈與B燈中間是沒有真實燈泡的空白區域,視覺上看到的那些燈,都是由腦袋產生、不存在於實際空間的。所以我們對於A燈、B燈,還有中間空白空間的知覺的總合,不等於「整體的知覺」。

「整體」就是A燈出現,然後中間出現霓虹燈的感覺,最後出現B燈的總體的知覺。這兩個是不一樣的,叫做「部分知覺的總合不等於整體的知覺」。

由上述可以看出,因為時間的介入,後來的空間就不再是原來的空間。在原來的空間裡,A跟B中間沒有燈泡存在,但是A、B燈亮起以後,中間開始有燈,變成有燈的空間。從原來沒有燈的空間,變成現在有燈的空間,是因為時間先被扭曲,空間跟著也被改變,這是「時間詭論」的另一種說明。當心理時間被扭曲以後,也帶動了空間的扭曲,產生幻覺,這跟一般認知裡,時間與空間獨立存在的想法是不一樣的。

說明了時間干涉空間的例子後,反之空間亦能勾起時間的片段,這一點非常玄妙,由於心智的運作,時空的關係就能重新整理。偶然看到一個角落、一個空間的一些片段,有時會產生似曾相識的感覺,或是因此懷念起某個人、某件事、某個時間的片段,這是因為橫切面的空間經驗,勾出時間軸裡的縱切面事件,也就是空間干涉時間的表現。

現代的時空觀經由愛因斯坦已經有了巧妙解釋的時空連續體,當心智、心靈、心理介入運作的時候,時間與空間可以被編織在一起,相互干涉。我後來發現「時間詭論」跟愛因斯坦也有關係,心智其實是時空宇宙的一部分,心智沒有辦法獨立於時空而存在,時空也會受到心智的干涉而變化。


浪漫求知的態度

當年在台大校園裡,學習經常都是浪漫的。學校裡流行著各式思潮,包括存在主義所講的存在先於本質、厭倦的心靈、漂泊的心靈、沉重的心靈、跳動的心靈、空虛的心靈、無法瞭解的心靈、莫名其妙的心靈...等,其實也不一定真的弄得懂,但身處知識的浪漫氛圍裡,促使我們熱烈地投入思想探索。當時還流行像《麥田捕手》這樣的地下文學,儼然就是一個叛逆的、搖滾的大時代;其他流行的作品,像是卡謬寫的存在主義小說《異鄉人》,描寫一個倦怠、虛空的人,在沒有什麼理由的情形下,開槍結束另一個人的生命。另外還有許多以心智探討為中心的思想與主義,包括笛卡兒講的「我思故我在」,主張心物二元論,心跟物是可以分離的,以及科學的哲學、比邏輯經驗論更嚴格的維也納學派邏輯實證論、心理學的行為主義、精神分析等等。

在浪漫求知的校園裡,我們不排斥任何學說思想,所有的東西都去接觸、去接受。但是長大後想一想,開始覺得它們互相之間是矛盾的。譬如說行為主義不談內在的生理運作或者心理運作,只講究刺激跟行為之間的關聯,用什麼方式連結,不研究生理機制,也不假設心理層面的運作方式,因為行為主義就是要建立行為與刺激間的直接關係。還有科學哲學,也就是邏輯實證論,它將mind(心靈或心智)用括號括起來,認為那是虛空的,現在不要研究,研究也沒有用。這跟地下文學、存在主義、笛卡兒、精神分析等等所主張的,基本上都是相違背的,但是我們那時候因為浪漫學習,所以照單全收,即使是工學院的學生,也可以快樂地夾著《莊子》上學。發現思潮之間互相矛盾後,我懊惱那時候為什麼沒有寫一篇〈台大校園內數大流行思潮間之矛盾及其論證〉,要不然就可以為那段歲月多留一點紀錄。

當時浪漫求知的態度,是老師、學生全校皆然的。我曾修過數論,只因為看到有一句話說數論是「Queen of Mathematics」,便激起了興趣。數論的老師叫做阿博,他總是趴著寫過一個又一個黑板,然後要我們全部都記住,我就埋頭抄啊抄的。一個學期上完後,覺得課程也滿有趣的,我們都不太念老師開出來的英文教科書,雖然書小小一本。課堂筆記比那本書還大,整整抄了差不多快十八個禮拜,後來才發現那是華羅庚寫的《數論》,是一本禁書,不過我也發現以前不管是什麼東西,都是禁書。華羅庚是研究數論的知名學者,早期在中國大陸與火箭專家錢學森齊名。

畢業旅行的時候,理學院的老院長施拱星跟我們同行,有時候聊天,施老先生秉持數學老師的職務本能,問我們有沒有修數學課啊?我列出修過的微分方程、高等微積分、數理邏輯、高等統計等等,講了許多,施老先生都沒什麼反應,只是「喔!這樣,喔...」當我講到:「啊!對啦!對啦!還有修到數論。」施老先生精神一振:「啊!真的真的,好好好。」數論Queen級的地位,讓施老先生也沉浸其中。那時候的學生以浪漫的心態學東西,也因此有時不分輕重,選課超過負荷導致不及格也無所謂,大家都是自由自在地傾情學習。

我曾在數學系修習拓樸學,居然有一位高中生來班上旁聽,同學問他聽得懂嗎?他回說很簡單啊!讓每個人為之絕倒。直到有一次,機率理論的課堂報告,非數學系的也要上台報告。
一個小時的報告時間結束後,老師居然跟我說:「喔!好不容易終於聽懂了一次。」因為浪漫的學習態度,所以能無所畏懼地迎向高深的數學領域,高中生也自己覺得懂,然後上台報告的人也覺得自己說得很好,這就是浪漫。我覺得這個求知心態很好,因為如此,當時的校園非常活潑,就像現在流行的說法一樣,跟國際學術的思潮「無縫接軌」。

即使當年的老師不如現在的水準,但老師做學問的精神,依然讓人尊敬不已。雖然研究在當時的條件下不見得容易做得很好,但是老師們非常尊重學術,晚上也會在研究室持續工作,碰到學生時也不會多談無意義的事物,總是問:「研究做得怎麼樣?書念得怎麼樣?」開學會、年會的時候,老師就坐在一旁聽講,就算內容我想大部分他可能也聽不懂,但他就是很浪漫、全情投入學問。我們因為浪漫所以很想念書,念不懂也沒關係,想盡辦法就是要學習。在浪漫中學習是一種樂趣,雖然不見得會做得最有深度,但這反映我們當時校園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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