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社區
〈推薦序〉孤獨的魔法 /焦桐

國珍:

才讀完長篇小說《三天》,沒想到你竟又要出版另一本長篇小說《中央社區》。印象中你離開文學創作很多年了,現在又熱情地書寫,值得鼓掌。

這兩部長篇首先讓我想到的是希臘悲劇揭櫫的時間處理,《三天》採集中型的敘述辦法,將情節發展壓縮至三天,服膺亞里士多德《詩學》裡的美學原則;《中央社區》則採延展型的敘述手段,隨著時間序列依次推展。場所(location)則剛好相反,《三天》遊走於許多場所;《中央社區》的事件則集中在中央社區發生。

愛情是文學藝術作品永恆的主題,《中央社區》就是一部好看而美麗的戀愛故事,戀人之一是空中小姐,另一個是公車司機;都從事交通服務業,都將乘客送到他們要去的地方。交通也是一種隱喻,交通寂寞的心靈,將人們渡到目的地。

我覺得你的小說布局架構能力強,顯示經過紮實的戲劇訓練。整部小說以他/她的獨白發展,兩個敘述者皆為行為者,他,是中央社區的原住民,公車司機,網球國手;她,是中央社區的新住民,空中小姐,飽受情感和債務的折磨,力爭上游。

你從事過的工作包括空姐、電視主播、演員等等,無一不要求姿態優雅,我猜想長期的職業訓練,也優雅化了你的小說語言。也許因為如此,敘述者的「她」比「他」在角色刻畫上更靈動活潑。

除了愛情的舖排發展得很自然,我也很欣賞你對親情,身世的描寫,諸如父女感情、返鄉探親等橋段都相當迷人,我讀了忍不住欲淚。

起初,我覺得女主角太愛掉書袋了,獨白中常出現文學、哲學書單和部分內容;後來發覺是你故意的,那正是描寫孤獨的有力元素。一個嗜書的空姐,在飽嘗人生風霜之後,極度缺乏安全感,搭公車總是「坐到右側倒數第二排的位子」,自然以書為避風港,尚友古人,和不會傷害自己的古人對話。她斷言:「我要嫁給圖書館/日期暫訂在冬至/永夜的北極圈有/消失的冰帽/北極熊乖乖/明天就要睡水床/不冬眠也要有夢境」。掉書袋美化了她的性格,深化了她的孤獨感,宛如在表演一場孤獨的魔法。

小說的孤獨感頻率(frequency)甚高,頻率是熱奈特(Gérard Genette)提出的術語,指素材(fabula)中的事件與故事中的事件的數量關係;這裡面牽涉著重複(repetition)現象。所謂重複,指顯示出相似性的不同事件,或事件的不同陳述。當一個事件僅僅發生一次,卻多次被描述時,稱之為真正的重複。有時,視角(perspective)的變化,也可以證明對於重複需要的合理性:事件可以是同一個,但每個行為者都以自己的方式來看待。
他和她輪番上場獨白,不斷轉換視角,推動情節發展,逐漸深化行為者性格,有效流暢了敘述。例如以下幾段她的獨白:

  ──我的生活,就像是一個被地心引力黏住的太空人。

   ──我很孤獨,飛行世界各地卻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機艙中堆砌的笑容是我的專業,
   對客人噓寒問暖處處使用敬語「請、謝謝、對不起」是植入大腦的語言晶片。
   機艙中最快樂的片刻是越過換日線之後客人紛紛熟睡,只有在那個時候我才能證明
   自己的高度,海拔三萬英呎,比任何一座山都還要高,靜默的飛行,夜無垠,沒有
   風浪,偶見星星與月亮,地球在腳底,我離它這麼遠卻終究要回去。

  ──西式的超級市場明亮整潔夏天又有冷氣,但是人與人之間就像是蔬果區陳列架上包
   裹了層層密封保潔膜的商品,乾淨而疏離。

  ──我的眼淚也不是為了自己而流,也許,只是為了孤獨的緣故。

   ──我害怕開口以後對方把我的真心當惡意;我害怕並肩走過這一段路之後仍然要獨自
   面對的孤寂;我害怕那人享受暫時的安逸會竊取我唯一的寧靜;我害怕與陌生人共
   處,因為相遇之後還是會變得陌生,這是我對人生課本的眉批。


我完全贊成Roland Barthes對敘事作品的結構分析,不同於此十九世紀盛行的從作者來研討作品的思路,也不同於新批評強調作品字詞表達特性的方法;他從作品的普遍結構上,來分析敘事作品的基本要素,然後在這個基礎上從事文學批評。Roland Barthes強調「作者」與「敘述者」的區別:在作品中說話的人不是在現實中從事寫作的人,而寫作者的角色也不同於他在實際生活中的角色。

雖則如此,我還是八卦地約略知道一些你的生活經歷。容格學派認為,生命不免有陰影,陰影是成長過程中因恐懼被拋棄、拒絕,而壓抑到潛意識的一切,是內在的另一個自我,自覺難堪的我,是一種負面人格。陰影和亮光不斷移動變化;陰影中隱藏著許多能量,如憤怒、嫉妒、這些能量若有效轉化,則負面能變成正面。

在《中央社區》,我看見某種負面能量的轉化,積極轉化為正面能量,自生命的低潮中昂揚奮起,一種自我療傷的決心和意志。我滿心歡喜知道你發現出路,釋放創作才華。


焦桐
二○一三年十二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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