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媽祖婆
條直

她發現父親臉頰及身上布滿傷口,才驚覺過去父親百般疼她、又親又聞的,那貼身的粗糙感,竟都來自那些傷口……



淑芬人還沒到家,闖禍的消息卻早已傳到母親的耳朵裡,回來就被叫去神明桌前罰跪。她哭,卻不傷心,眼珠子吊得老高,充滿怨恨,只恨那一擊,傷的不是死對頭,而是倒楣鬼。

母親罵她:「嫁給妳老爸真稀罕,這下好了,全牡丹坑的人都知道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連日本人也知道了,甘願了吧?等妳老爸回來,我來放鞭炮,看是他是要娶妳這個細姨,還是要好好教訓你一頓!」

心頭一凜,她未曾被父親罵過,但她看過父親發脾氣的模樣,那次是大過年,五叔在門埕前發酒瘋,說了很多難聽話,「是啊,我是讓人看無目地,沒爸沒母又沒人疼,是怎樣?我就是讓人看無目地才會去幫人做長工,沒父沒母是怎樣……」一整個胡言亂語,一再重複同樣的話,鬧了將近半小時,幾個嫂嫂出來把他拉進門,「不要再說了,被你阿兄聽到就不好了!」

來不及了。

淑芬的父親阿枝走出房門,先是給他一巴掌,然後只說了一句:「黑白說什麼?」接著隨手抄起一根竹棒,就開始抽打。他看起來並未動怒,就是發狠了打,村子裡充滿哀號的回聲。小小孩透過門縫看著平日和藹的父親變成一個凶殘的人,全身顫抖,轉身躲進棉被裡,摀住耳朵。

天色愈來愈暗,今日父親回來的時間比往常更晚,要是以前,她會守在門前叨念:「阿爸怎麼還沒回來?」這下她可沒這心情胡鬧,巴不得父親回來得愈晚愈好。

但該來的總還是會來,父親終於拖著滿身髒汙回家。

看到妻子的臉色,再看看小可愛被罰跪的可憐樣,他乾笑了一聲。

「臭尻川,按怎?被人罵了?」

她就是知道父親會原諒她。

她知道把人弄傷不對,但心頭還是感到委屈。

「都是你害的啦!」她聲音很小,幾乎快聽不見了。

「妳講啥?誰害妳?」父親故意逗她。

「你啦。」

「誰?」

「你啦!」她大叫出來,破涕為笑,但接著又哭得傷心欲絕,像在唱歌仔戲一樣,要不是父親從小就騙她要跟她結婚,今天也不會鬧這個大笑話,不怪他怪誰?「好啦好啦,不要嫁阿爸,阿爸最臭了,放屎嘛臭,放屁嘛臭,不然嫁誰好?啊,嫁水雞,水雞不會放屎,也不會放屁,嫁水雞最好。」

「不要啦!」

「不然要嫁誰?嫁給水牛喔?牛屎很臭吶,又大坨……」父親知道她最喜歡聽跟屎尿有關的笑話,只要她鬧脾氣,用屎尿逗她最有效。

「不要啦不要啦!我不要嫁啦!」

「不嫁,不嫁人妳要當老姑婆喔?」

她賭氣推了父親一把,撇過頭去,繼續唱她的歌仔戲,她知道母親還在生氣,母親沒叫她起來,她不敢起來,就算阿爸叫她起來她也不敢,但她知道阿爸一點都不怪她了,索性大膽撒賴,跟他鬧脾氣。倒是父親看到她腿上的傷痕,那應該是被妻子拿藤條打出來的,心疼,便轉身回房去拿傷藥。

「來,阿爸幫妳敷腳!」

「不要啦!」

「腳不敷真難看啦,人家會說,這查某囡仔臉這麼媠,腳卻這麼禾黑?」

「你管我!」雙腳伸直了坐在地上,還是賭氣,姿態卻放軟了下來,任憑父親幫她擦藥。

「妳看妳看,一塊瘀青這麼大塊,以後會怎麼妳知道嗎?」

她一愣,搖搖頭。

「以後放的屎會缺一角啦!」

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連鼻涕都噴了出來。

父親繼續推拿,推得她哇哇叫,大腿處的血痕愈發明顯,逼得她想逃,口中直呼喊:「好了啦!好了啦!」

「不行,要推乎好,這塊沒推好以後會怎樣妳知道嗎?」她搖頭,父親說:「以後不只腳會變彎彎的,連放屎都會變彎彎……」她又開始捶打父親。

父親這麼疼她,她非常快活,卻驚覺,父親的雙手布滿密密麻麻的傷口,有長有短,有新有舊,有的還鑲嵌著碎石煤渣,有的還在淌血,再看父親的臉,一模一樣,才發現過去父親對她又親又聞的磨蹭,那貼身的粗糙感,竟都來自這些傷口,而非那些會扎人的鬍渣。

她第一次近距離看到心所愛的人,身上竟有這麼多傷痕。

父親得忍受多少的疼痛,才能換來一家子溫飽,回來卻還得受這個孽女的鳥氣,比較起來,自己的傷,算什麼?她隱約看到父親的汗衫底下還淌著血,她不敢想,也許父親今天晚歸,正是發生什麼意外,也許差一點就回不來。他到底做的是什麼工作,得受這種折磨?覺得阿爸好可憐,卻又不知道怎麼報答。

不嫁就不嫁,讓我來照顧他一輩子吧。她流淚。

父親見她又哭,問她,卻又不回答,不禁嘆氣:「妳就是這麼條直,才會被你老母修理,阿爸沒辦法一直跟在妳身邊,妳自己目睭就要捎乎金,嘴甜一點,以後嫁人才不會吃虧。」她聽到嫁人,哼的一聲。你知道什麼?我才不嫁。

父親端了碗飯來陪她吃,你一口我一口餵著,就著夜色,兩人不發一語,她就直接癱在他懷中睡去,待他將女兒抱回房裡睡,自己一沾床,也整個人像爛泥一樣潰散,趴在床上,再也不想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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