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山──干城章加瞭望
〈序〉從山而來 /李堯

二○一三年五月十八日早上,林老師急急打電話給我,說老爸洛子峰登頂返回途中,因體力透支陷入昏迷,人現困四營,情況危急,雪巴人已以無線電通知直升機救援。

乍聽時甚是驚異,恍惚覺得是否訛傳,是否聽著是旁人的山難故事,一切都那麼不真實,直到得知當日直升機救援不利,老爸仍受困四營過夜,內心始有莫大驚懼;次日聞知身故,痛哭不已,隨後聽說僅是誤傳,復又破涕為笑,緊接著連串好消息,說投藥後狀況穩定,正以人力徒手移至三營,很快能送回加德滿都就醫,豈知一切全是美麗謊言,五月二十日清晨,親愛的老爸就這樣走了,悄悄離開人世,卻始終沒離開四營。

經過幾番波折,他的身體就留在那裡,留在他心願中雄奇的山嶺,聽風雪的狂歌靜靜長眠,也代表與台灣的家人從此遠隔,今生不再相聚,不再見那爽朗的笑,聽那熟悉的問候,但如有來生再相見,又豈是原先的你我?老爸這一去實則永別;我卻只當他一時性發,不及返台備裝,又已遠赴另一座八千的極峰拚命,雖不見面,卻曉得他仍好好活在世界某個令人相思的角落。


自小我眼睛的狀況,就是老爸最在意,也最難釋懷的遺憾;他這生中,我做過三件令他印象深刻的事,都和我的眼睛有關:其一是我在啟明讀國二那年,與同學比拚力氣不慎,意外擦傷角膜,由於延誤就醫致使左眼失明。其二是在師大畢業後,在視障不利條件下考取正式教師。其三則是他成功攀登馬納斯鹿峰那年,我和佩君登記結婚。他一直以來因我的視障,擔心我未來的就業和終身大事常自鬱鬱不樂,後二件事可說令他大感欣慰、笑逐顏開。

老爸是個有夢想、有抱負的男人,他和一般的父親不太一樣,他對子女的愛,並非終日陪伴,他常不在家,我卻曉得他愛我比什麼都深。記得有一回,我因嬉戲跌傷臉頰,老爸哭著抱我去醫院,眼淚都落在我額上。我犯錯,被他罰跪狠狠修理一頓,打完我,他卻在我面前號啕大哭。我視力受限,不方便獨自搭車去醫院,希望他陪我去,老爸答應後卻失約,我驚惶地支身前往,內心充滿對他的惱怒;在醫院,老爸出現,全身破爛不堪、傷痕累累,我才知道他昨晚在山中迷路,整夜於滂沱大雨下的山洪裡,拚命衝出趕回來帶我去醫院。醫生說,我的視力要移植角膜方能改善,老爸馬上接口:我一眼的角膜捐給他吧!老爸的愛,是你需要我,我就將全部給了你。

去年暑假,老爸帶我爬雪山,因遇颱風我們受困三六九山屋,三天三夜父子倆聊了許多,也澄清無數昔日磨擦。我們訂下很多計畫,老爸要牽著我爬完百岳,要共同合作為馬祖出攝影詩集,要父子齊心到各處座談演說……,一切言猶在耳,他就這樣走了,在我對他說要平安回來的時候,該說的與不該說的都說過的時候:該說的是好好用功、愛惜眼睛、勤奮創作;不該說的是葬我在極峰之巔,揚灰在故鄉的海水,我都記得,也永遠不會忘記。或許有人以為他爬山,是因為熱愛冒險,實際他爬山,是期盼從自然深處攫取藝術養分;老爸常說:「吾愛山林,更愛文藝。」藝術才是他心靈的歸宿,僅是藉由登山流露他潛藏的浪漫。至於他揹起媽祖攀登世界極峰,只因他瞧見故鄉的憂愁、台灣的寂寞,所以老爸翻越一座座冰天雪寒,希望台灣在世界的掌聲中甦醒,馬祖在台灣的注目下重生,如今他將成績留在故里,將記憶留在書頁的墨跡,自己卻永留山懷,不再回來!小石原本從山而來,終究隨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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