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三疊
流雲

日前回老家一趟,鄉下長天老日,夜閒無事,舊書堆中翻出星光出版社的《雪鄉、古都、千羽鶴》合訂本。現在看來,十六歲的女孩子哪裡懂這些故事,竟一本正經地在《雪鄉》的「徒勞」二字第一次出現時,做了記號。

淺淺一道鉛筆線,這些年了仍清晰可辨。

當時的我絕不可能明白,「徒勞」正是這故事的寓意。

當時更不可能明白,窩在山巔海角小城裡,一知半解拚命讀著那本書的少女的我,正是,徒、勞、一、種。

不懂也罷,感動是真。十六歲有十六歲的徒勞,四十四有四十四的徒勞。

常有人問我何不寫童年青春,何不寫家事,何不寫鄉居。我常以為寫了不少,仔細翻檢後想,果然不夠啊,那些長空流雲,蒼風銀浪,溫柔秋陽。

童年我拿它沒辦法,寫不來。起筆都是夢一樣的迷離景色——金花翠鳥,野百合冷冽晨露,銀月牙懸浮碧海,黃昏庭院鴉雀,繁密星光凜冬。可是青春我也一樣寫不來,滿樹鳳凰,早夏綠稻浪,晚秋凋零花香,狂風沙,金蘆葦。種種斑斕都是謊言,明明就不是錦心繡口的日子,明明是,暗暗關掉心燈,襯底的只有黑夜,明明是那樣的暗。

誰知道呢那時候,我不期待錦繡前程,未來緊緊揣在懷裡,手心眉心都半信半疑,誰願意接手我都能給出去的。若遇上鐵蹄,我就任它踏成心口的馬蹄鐵;若遇上風暴,我情願留它在茶杯裡一飲而盡。再沒有誰的眼睛流淌蜜色的甜琥珀。此後只有平淡。

那年歲一切如此艱難,又如此潔淨美麗。甚麼都不寫也真不行。

溫泉地在小城南方的山裡。山深,溪谷也深。彼時小城尚無直達溫泉的馬路,有的只是蜿蜒曲繞石子路,一路顛嗆,塵土飛揚。山前有橋,過橋後一路幽寂,沿著山腰闢了險險的仄徑,一邊是森森的林子,一邊是深深的河谷,巨石危然,泉水日夜喧流。

究竟為什麼十六歲那年初秋午後特別騎那樣迢遙的路程到溫泉地去,我已不記得了。我確實想過要搭一小時一班的公車,但也許那日負了什麼氣,惱恨著什麼,所以騎上單車就去了。我也曾中途後悔,幾度停憩懊惱自己莽撞,進退失據。我今生總是如此。

初秋天高雲淡,我卻禁不得曬,風塵僕僕懷著無明火,五內俱焚。只恨恨想著,到了沒有,到底到了沒有,我到底在做什麼我。終於,終於,我跨過溪橋,進山了。其時僅有三四家溫泉旅館謙卑地聚在入山溪口。此時仍是天熱無人的淡季,寫著「冷氣開放」的旅館茶色玻璃門緊閉;珊瑚寶石禮品店的鐵門拉下了;終站公車亭後菸酒舖的木門板全鎖上;大巴停車場空蕩蕩。菩提樹下冰果室小店敞開大門,靛青布帘飄飄,但連老闆人也不見。蟬噪空山。我往更深的山裡騎行,繞過一彎道,過了山寺。過了相思林杉樹林。過了年年坍方的某段。風景悠忽一變,薰風黝青,空氣濕潤清潔。

山內狹谷有一吊橋,橋邊石階可下溪。過了此處山勢太陡,再無人煙。就這麼巧,我還想著要不就回頭吧,忽地嘩啦滑了一跤,單車落鍊了。這一路上我擔心車胎,擔心跌跤,擔心刹車線,卻怎麼也沒料到這等麻煩事。車鍊脫落若沒有一點技術和耐心是修不好的。

我蹲在路邊與那車鍊纏鬥,兩手黑油髒汙,就是沒辦法把它裝回去,而且那條該死的烏溜鏈子索性整個掉下來,讓我最後一線希望也死絕了。

堪堪日落,我手握黑鍊,莫名想起「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這應景要命的詩句來。但此時膽子再大如我,也知道怕了。山路無燈,即使現在極力跑回公車亭,怕在中途就已黃昏。

那就跑吧,不能再遲疑了。我立刻扔了那車,先下石階到溪邊洗手。

藤蘿掩蔽下溪邊竟異常寬闊,溪中央疾花飛濺,但兩邊乾沙巨石不少。我踩著平滑的岩塊到水流緩窪處洗手。水涼得兩手發痛。

有人吆喝一聲,啪啦落水。

近處上游有平滑巨大的岩石,比其他石塊高出許多,其下水潭澄明。有人跳下潭裡游一圈,嘩啦翻爬上岩。又啪啦跳水,再游一圈,又翻身上岸。是個上身赤裸的少年,他作勢欲再跳,看見我,就止步了。

我拚命急洗手,在岩石上抹了又洗,抹了又洗。那人又跳下水潭去游水。轉眼,他便以俐落得不可思議的姿勢,游過來,單手支撐,三兩步就爬上我身旁高石邊緣,蹲低俯問:「你為什麼一個人在這裡洗手?你手怎麼這麼髒?」我仰頭看他,瘦,不太高,頭髮捲曲毛亂。短褲至膝,濕答答貼著。他看似與我年紀相仿,眉目平常,沒有讓人印象深刻之處,唯一的特點是全身曬得淺棕,膚色光潔鮮亮,額頭雙頰平整無瑕,不像一般我們同齡的孩子滿臉是痘子。

是個不帥的中學生我就不怕了:「不為什麼。」我拍拍雙手上的沙,轉頭欲跳回石階處。

那人阻止我:「別跳,慢慢來。你是該走了,一個人很危險。」我問:「你說危險,那你呢?」
「我整個暑假每天都在這裡,很熟了。」他面露得意。

我匆匆在褲子上抹手,冷臉說:「我馬上就走。」語畢我突然想起,我根本走不了,而且現在也不是逞強的時候。他被我一冷,訕訕地又三兩跳回到那巨岩上蹲著,也不看這裡,也不跳水。

我喚他,他只遙遙問:「喔,又什麼事?」

「你是不是住這附近?我單車壞了,你能幫我嗎?」

他說:「我不住這,不過我可以幫你。我看看你的車。」

他俐落得像獼猴,刷地滑下岩石另一面。窸窣一會兒,套上襯衫制服,拎著拖鞋又跳過來。

我本能向後挪一些,全身警戒。這時我看見他制服上繡的名字,心裡訝異。我知道他是誰,這城裡前後幾屆的中學生無人不知這個名字。他是荒濱小城十年來最有可能考上第一志願的孩子,這個名字是我們成長的陰影,是這片空山野地好不容易掘出的一顆鑽石。而且他當時選擇留在小城讀高中,每個老師都激賞不已,每個父母都恨自己的孩子不是他。我即使對聯考還沒概念,也都聽說了這號人物。這名字我們又崇拜,又恨。

他顯然也知道他自己的名字在同儕裡有什麼力量。他見我瞄了他右胸上繡的名字,便露齒微笑。

我說:「咦,你是那個好學生。你不是應該升高三了嗎?怎麼還有時間在這裡晃蕩?」

他嘿嘿笑着:「你知道我啊?」

我不願給他更多的稱讚,只冷淡說:「你就是每個老師都讚不絕口的那個吧?聽都聽膩了。」

他笑問:「你該不會就是那什麼校花林聰美吧?」

「我當然不是!你故意這麼說,太可惡了!」如果當時我有選擇,絕對拂袖而去了。這是屈辱至極的一刻,他也許常用這方式和其他女孩搭訕,故意將人錯認為成績優異尖刻驕傲的校花林聰美,也許那些女孩甚至為此感到淺薄的虛榮。但對於從小總是在聰美身邊做次等生做墊腳石的我而言,這只是羞辱而已。但此刻,此刻,我只能吞下它。

他又笑:「我沒別的意思。而且,是你先跟我求救的,我不需要特別引起你注意。這荒山野嶺你以為你還能找誰?」

我氣急無言,怏怏說:「我要走了。」便跑上階梯。他沉默跟在後面上來。

我們其實都知道,他不能真的扔下我不管,我也不可能真的隻身跑回入山口。

他上來一見我那廢車,詫笑:「這車你也敢騎這麼遠到山裡來?這沒辦法修。修了也不能真讓你這樣騎回去。」又說:「你等著。」他往更遠處的山坳牽出一輛小機車。

「你穿著高中制服騎機車,不怕被警察抓嗎?」我問。他說:「這裡哪有警察?你選吧,我可以不穿光著上身,或者就穿制服我們一起被抓。哪個你比較不介意?」

我不知我是恨他話裡的嘲諷,或者恨我自己落得這別無選擇的境地。我覺得這種似是而非的捉弄出自優越感,志得意滿視他人如無物,任意撥弄。我賭氣說:「你別捉弄人,別以為因為你是你,別人就不會拒絕你。」

「欸,太複雜了我聽不懂。不過,你現在確實不能拒絕我。」他還是不以為意笑著,無所撼動。手搭車把,雙足踏地。我徒勞的反擊對他無損分毫。我討厭那種明亮爽朗的笑,堅定的自信。那正是我最厭恨的,高人一等的姿態。

這種人的眼色清亮鋒利,因為他們頭頂有另一道光芒,那是名為「未來」的光輝從高處普照。只因為聰明,世界便許了他晴空萬里的人生。方圓百里之內所有同儕都不及他,他的競爭在遠方,在我無法想像的大城市,在外國,在更光明的頂端。只要他願意,能走多遠就走多遠,能飛多高就飛多高。這就是高人一等的自由,這才叫做鵬程萬里。我這種被縛牢在地,牽牽絆絆,整天擔憂跌倒的人永遠無法明白展翅高飛的感覺。燕雀不知鴻鵠之志。在他身邊我深刻感知人生有雲泥之別。

我沉溺在自己狹隘卑微的惱怒中往前走,察覺自己也明白自己的卑微,我又更羞怒了:「你別管我!你走吧!」

「你真就是騎那破車來的嗎?」

「不然我是飛來的嗎?」

「很少女孩子這麼能騎的。你本來打算也這樣騎回去嗎?」

我不耐煩說:「不然呢?我現在打算走回去了。」

他帶著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噗噗噗騎在旁邊,正色說:「說真的,你快上來,等會沒油我們都慘了。」

初秋黃昏的深山小路,風有多悠長它就多悠長。月亮初升星群未起,清澈閃亮像一枚新鑄的金幣。天宇湛藍薄明,暮靜秋山。他的衫褲都是濕的,我坐他後面謹慎保持距離,仍感覺他身上的濕氣拂面而來。他問我名字,我說了。他問怎麼寫,我解釋了。他不明白,說:「你寫在我背上。」「不行。」「為什麼?」「我手髒。」

到了溫泉旅館,天色仍微亮,但黃昏出發的最後一班公車已經走了。他說:「我乾脆載你回鎮上去好了。你要不要先到旅館去把手上的油洗乾淨?」

我遲疑,不好意思隨意進去,扭捏不前。他說:「我暑假就住這,他們都認識我的。你怕手髒不敢扶著我,等會兒的路很顛,會摔倒的。」

他領我從旅館後方進去,有露天小池,邊上是個木板釘的大露台,旁有階梯可上。如同所有的溫泉地,池畔群樹上懸掛小燈泡串,迷濛發亮。漆黑的山影雄雄逼壓,小小一方亮處聚集兩三桌遊客,漫著啤酒和海鮮的氣味。

他疾步在前,我訕訕地從賓客和端菜的女侍之間迅速穿過。

有人大叫:「哇,交女朋友喔?」

「不是啦。」他大聲回話。我們走進廚房後門,女侍全笑了:「約會喔。」某個女侍笑喊:「你整下午不見人,都沒有來幫忙,原來是去約會!」

他笑著對喊:「你們別這樣,我們不認識啦。」又轉頭對我說:「她們都是這樣胡說八道。」

廚房裡倒是偃旗息鼓,無火無油。僅有一圓面卷髮的婦女坐在小桌邊看小螢幕電視,吃著一盤小魚花生。他向她招呼「阿姨」,解釋原委,說他今天就回鎮上本家去,過兩天再來。他讓我到洗碗槽洗手,他上去換掉濕衣裳。

那阿姨皺眉上上下下打量我,問我是住哪裡的,哪個學校,叫甚麼名字,家裡做什麼的。我老實回答了。我當然知道她意思。這少年是不得了的寶貝,豈容一個來路不明野女孩壞了他錦繡前程。我說:「我們真的不認識。」她又淡淡上下打量我:「你不好好待家裡這樣亂跑,還要讓他送你。不然,打電話叫你家裡人來接你啊。」

反正這一日我就是自作自受倒楣到底了,此時再多的輕視作賤也無妨了。我將心理防備高高拉起。我說好,謝謝,請借我電話。少年不知何時已回到廚房口,聞此言,默默帶我往前頭大廳去。

前廳無人,堂燈半亮。兩張黑皮長沙發,暗色玻璃茶几,深紅絨地毯,檜木大屏風,三夾板棕色櫃台。這一切使那前廳看起來暗滯沉重,牆上一只黑框白面大圓鐘,滴答滴答聽得分外急。茶色玻璃門外天色看來昏黑。明明還有光的,明明不是這樣的暗。

他說:「欸,走吧!不必打什麼電話了。」我沒答,到櫃台拿起話筒。他伸手按住通話鍵:「走啦,等什麼。」

對望。對望。對望。暗燈下他的眼睛琥珀色,膚色是明亮的蜂蜜。他又笑起來:「你不打算說話了嗎?」又說:「你夠傻的。你若打了,還得再等一小時才能走。現在馬上跟我走,你就不必再煩了。」

是啊。我趁機走了就可以忘掉這些事。我反正不會再回到這旅館,今生不會再見到這些人。現在暫時利用他,回到鎮上就兩不相涉了。他挨罵挨打模擬考第二名都與我無關了。我知道青春小小的惡意和苦惱終將消失,其後將代之以更殘暴的錘鍊與磨難。我知道人生必然是一次一次將肉身砸向岩石,在粗泥地上打滾,斜陽下失魂行走草地上絕望流淚。我知道。正如我今日午後負氣迢迢而來,正如他在密林水潭邊反覆縱身跳躍。身體掙扎的訊息比語言更張狂猛烈,可它在山橋、溪水、岩谷之間,又至弱無比。

但不怕,我們多的是盲目衝撞的勇氣。

這是夜逃嗎?單單只是短暫的逃跑就讓我們這麼快樂自由。空地上的細石子沙拉沙拉踩在腳下多麼乾脆俐落,晚風多麼清涼。柚子色的月亮,輝煌的夜空,萬山溪奔日夜喧。我們偷笑著跑過空地,跳上機車,刷拉掉頭,絕塵而去。

那一路上我們說了甚麼呢?我雙手搭著他,隔著襯衫碰著他腰間的線條,一起一伏,非常陌生的觸感。噢,原來男孩子的身體是這樣的。他頸子上有微微的,曬過陽光的汗味。

我問:「你為什麼一個人在那水潭跳啊跳的?」

「因為我心裡煩。跳起來落水的一剎那,我覺得很自由。你呢?一個人騎這麼遠來?」

「因為我心裡也煩。」

他笑問:「那麼你摔倒的一剎那,也感覺自由嗎?」

我說:「笨蛋。」

「這輩子還沒有人這樣說過我呢。」

「笨。蛋。」我大聲在他耳邊喊。

他大笑。

遼遠的夜路寂寥的海線,天河高懸,繁星止步之處,遠方的海暗自漲潮。黑夜在我們眼前分途,上升天際或下墜群山,激越或憂懼,交替成為天星或巨岩。經某處海灣外的斜坡野林,他熄火,車燈倏暗,襯底的四野寂靜嗡地湧來,晚風浩大撲來。忽然遠方有呼嘯悠長,也許是山也許是海,一切退得極遠,又瞬間勃勃逼近眼睫。眼睜睜的騷動的黑。暗林邊細鑲細滾淡銀線,是海面反射的月光。

「漲潮了,你聽。」我說。

「你來過這裡嗎?樹林外面的海很美。」

「嗯,這有鬼。」我說。

「你是說我心裡,還是說這地方?」

我嘖他一聲:「那林子裡吊死過一個女孩子,你走過林子她就附在你身上。」我告訴他去年夏天在這海灘上我看海看得失神的事。

「然後呢?」我感覺他回頭,但是夜太黑,只看見輪廓,不見表情。他的話裡有笑意。我靜聽風聲縱野,我想告訴他後來發生許多事,一些巧合,一些失落,一些不幸,糾纏了一整年。但何必呢?夜路的盡頭就是盡頭了,雪泥鴻爪,說了又如何。這片刻的黑甜溫暖太不可信,此時也許寂闇相知,明日又天涯相忘。

我說:「沒有然後了。我只覺得很迷惘。」

「那我們都被鬼附身了。」他笑說。

「你這種人也會迷惘嗎?大好人生的……」

「這人生誰願意接手我都能給出去的。」他說。

我家院子滿樹桂花如夜星,馨香遠遠漫到巷口。桂花葉堅硬帶刺,但花朵柔軟迷濛,碎星地開,星碎地落。我從未如此深切領略初秋夜晚內蘊的恬靜。青春鬱麗似凋花。

我真心向他道謝。

他說:「我不能再來找你。」

「當然,你考完了換我考。沒完沒了的。算了。」

「欸,你到底在恨甚麼?你渾身是刺到底是為什麼?」

「我只是沒有教養而已。」

「這倒是看不出來啊。」

當然。怎能讓這膚淺無情的世界看出我對付它的方式呢。我手無寸鐵迎上去與它對決,我無所珍愛,它便無從掠奪。

「你快走吧。你的人生誰也承擔不起。」我尖銳地說。

機車離去的聲響原來可以這麼千言萬語地遲疑。這日別後,不復相見。其實這樣也好,其實這樣最好。

我繼續虛張聲勢地長大,總是刺傷一些人以保護自己。落得這樣毫髮無傷,還不如當時畸零殘缺的好,還不如當時徒勞擁抱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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