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三疊
〈序〉真實的代換式

我房間極亂,書尤其亂。有時隨手抽翻舊書,發現哪本原來不是當年以為的那意思,於今別有體悟,常津津有味當下或坐或臥重看一遍。看完了,順手再堆回去。因此房裡書總是亂糟糟堆著,沒有整齊的時候。

某日我中了這些書的埋伏。翻書時掉下一疊紙,約十幾張,摺了兩摺,邊上積塵如毛球。我認得那淡紫色的橫罫,知道這是從前的記事本撕下來的,可是怎麼也想不起為何塞在書堆裡。拈指打開後,大驚,原來是舊文草稿。字跡拙劣,令人掩面不忍觀。手寫字看起來太真心,因此幼稚的句子就更幼稚,而看來像樣的句子又異常做作不堪。總之,像是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例如運動會接力賽隊友跌跤的剎那——無法挽回的敗績;或是恐怖電影主角即將面對鬼魅的瞬間——無法逃避的現實。

一想起這些字有些已經印成書,有些甚至已經出版了又再版,再版了又絕版,頂著我的名字流落江湖,追殺無望,即使極力否認,撕碎扔掉,卻是再也,再也,再也不可能追回了。現實是一盆覆水,手還沒洗淨已潑了滿地。

這真是悔恨無限的時光膠囊,打開它,看一眼,一眼就要老了。你究竟希望當年的願望實現或不?你的心情竟然不是幸好而是寧願不要?曩昔暗雷伏在今日傷了自己,往事儘管支離破碎,摧割自是無可取代。

到底當時被什麼驅使才寫下這些,這些破綻百出的真心?

人生偶有這樣的時刻。春陰靜謐,四方群樹紋絲不動,它們緘靜像某個邊陲的哲學流派,謹小慎微地思考,奧義精深,不輕易向外人揭櫫它們的意旨和主張,也許就這麼澹蕩無為下去了,張了再大再密的銀網子也篩不落一顆蘋果的。如果不是為了一隻無心鶯雀鳴囀,使它們顫抖搖曳,旖旎其枝,閃爍其辭——若非如此,怕是要一直蹇默以終了。

但也有這樣的時刻。山草離離似碧浪,高風吹拂一整天,無盡的陽光也照耀一整天,夏季完整而高昂像獨唱的女高音。拔高處,天宇盡碎,嘩嘩碎了一整天,眾絃俱疲。然後夜闇,然後燈火闌珊。不知何處一隻孤獨的蟲子斷續哼唧起來了。因為寂寥或其他的甚麼原因都好,因為洞穴太舒適或夜露太涼,月色太清淺或夢太長,一時忘情,從它棲身的窪窟裡,不成調,哼唧起來了。

或者是不合時宜的蟬鳴晚秋垂暮空山,喊兩聲連它自己都不好意思,於是噤若一隻寒蟬該有的樣子,但畢竟是喊過了。或是冬日河畔殘蘆叢中一隻不知好歹的,東嗅西掘的狗,呼哧呼哧擾亂枯寂天地,牠不肯放棄夏天遺失的那只飛盤,牠記得快樂的奔跑。

這書裡的稿子棲居電腦角落兩年餘,其間不斷改寫,心煩的時候隨手開一個進去修剪遊蕩,日久生情,漸漸成了避難所。有些是小枝節修整,越修離原型越遠,整得像一鉢盆栽,小巧,連我自己也覺得太細工。幸而它們襯著一些不甘和苦澀,暗雲洶湧,因此免於清新。有些是節氣文章,自然循環到了便發芽冒枝。想來文章亦如草木,日曬淋雨吹風受凍順時而發,下筆原是無心,一節一節恰恰寫整一年,兜在一起竟也是現代「歲時記」。

另有些不可收拾的,像野地藤蘿,漫天漫地鋪開來,看著像真實的個人成長史,其實是偽真實。這些一開始僅是千餘字小散文,山風海雨,寫著寫著撒成花雨滿天的青春物語。我真不知道,明明沒有這些人這些事,怎麼他們就從天地玄黃中現身,栩栩如真。幸而我從來都承認我寫散文多虛構,滿紙荒唐,如今放肆寫開,也是積習難改。散文一旦掙開寫實封印,天寬地闊不可方物。寫至真心處一樣糾結,彷彿我識得他們。這些非散文非小說的部分無以指涉,因虛構早遠山水,所以喚做洪荒,因有三個人,所以喚做三疊。

常聽說因為世上多的是謊言,真實因而更可貴。但真實的價值難道由謊言的多寡來衡量嗎?若此,謊言豈非真實的貨幣?若此甚好,讓我虛構一整個世界來棄置這個代換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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