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掏不絕
經典牛饌及其他

手法新穎獨特的牛小排:先將小番茄炒一個鐘頭以上,去渣存汁,再與牛小排烤完滴下的油炒勻,然後下紅酒提味,最後澆淋醬汁即成。

在我周遭的親友中,有好些人不食牛肉。期間或長或短,標準寬嚴不一。探討其中原因,有可歸諸宗教信仰者,像戒律、許願、還願等,也有因體質不宜者,有的則不食與自己同生肖者;說法莫衷一是,然而尚可理解。不過,有的人所持之理由,居然是吃了牛肉,晚上會睡不著覺;或者是一吃牛肉,渾身即不對勁,感覺有罪惡感,這實在無端摒棄好食材。

先秦時期的牛,非但是珍食美味,而且是祭祀用品,貴為太牢之首。「犧牲」二字,就是從牛旁,其地位可想而知。當祭完神後,再祭五臟廟,真個是物盡其用了。

牛肉特有的一股「香」和摧剛為柔後的肉質。頂級和牛如神戶、松阪、近江、米澤等,或炙或涮,甚至生食,都屬不凡。但最令我心動的,仍是體格結實,肌肉纖維較細,組織甚為緊密,色深紅近紫紅,肌間脂肪分布均勻,肉質細嫩郁香的土黃牛。近年來這種牛有在台南、金門等地飼養,早已是饕客眼中的珍品。

我食牛的分水嶺,關鍵點在結識一代神廚張北和之後。在此之前,也曾吃過上
品,今日思之,亦會涎垂,且在此舉些犖犖大者。

我高中剛畢業時,有段時間,寄寓在台北市安東街一教會中。安排者為死黨葉兆龍君。葉父出身行伍,自上校退役後,即在該教會工作,負責看管教產。他精通書法、國學,亦諳吐納養生之術。其時我深好文史、軍事及理學,尤愛讀《宋元學案》、《明儒學案》、《近思錄》、《呻吟語》等書,因此,常向他老人家請益及閑談,日起有功。每喫晚飯,除我們三人外,尚有一位中校退役的汪叔叔(忘其大名)共餐。他賣臭豆腐為生,能燒一手好菜,晚餐自然由他主理。他亦頗通文史,好聊軍中一切,我後來對國共戰爭有深厚興趣,即由此奠基。

汪叔叔為湖北人,鄂人最擅蒸菜,當我告別前的最後那頓飯。他不做生意,一大早就跑去市場買菜,說要燒道美味讓我品品。等到開飯時,赫然是一大籠粉蒸牛肉。

這玩意兒當時常在些川味牛肉麵館吃到,另有粉蒸排骨、肥腸等,吃了數家,亦不見奇。汪叔叔的則不同,我看著他做,選妥上等黃牛肉,找準肌理紋路,先橫切成粗條,接著切大塊,以豆瓣醬、米粉子及少量的糖、醋、醬油拌和均勻,上籠蒸約兩小時即成。臨吃之際,再撒些花椒麵,放蒜泥及香菜。熱呼呼,香噴噴。肉鬆而嫩,鹹香夠味,端的是一食難忘。約莫十年後,「湖北一家春菜館」新張於通化街,其大廚的粉蒸牛肉,亦拿捏得宜,十分中吃,我緬懷「故」味,點食了數次,皆大快朵頤。

但比汪叔叔那回所精製的,確實有所不及。等到「一家春」換了師傅,這味粉蒸牛肉與另一招牌的「謙記牛肉」皆每況愈下,令我搖頭太息。又,自數年前「一家春」歇館,再也無處下箸,只能將美好記憶,永留在內心深處。

讀輔仁大學時,學校附近開了一家廣東飯館,名「金玉滿堂」,由於手藝出眾,吸引不少食客,我亦其中之一。而當年的那一班,濟濟多士,出了不少人物,像特偵組中起訴馬英九總統的侯寬仁、偵訊陳水扁前總統的林.慧等皆是。林氏才學出眾,性樂善好施,尤急公好義,絕不落人後。念大四時,為該店老闆解決一樁棘手事,老闆感恩圖報,.慧屢次拒絕。在不得已之下,乃拿出其絕活,準備一桌盛饌,藉以酬答一二。我與.慧私交極篤,自在受邀之列,於是欣然赴會,準備大啖一番。

此席水陸雜陳,道道精心製作,但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蠔油牛肉。這本為該店的拿手菜之一,肉片得薄,旺火速炒,柔滑而嫩,挺有吃頭。這回上的,尤其精湛。但見肉片又大又薄,刀工甚佳,舉箸之時,盤中猶「沙沙」作響,冒著小泡。吃到嘴裡,既燙,且嫩,又滑,除鑊氣外,還帶有幾許特殊的蠔油香,越吃越「香」,下酒裡飯,無一不佳。我後來在港、台各地的名館中,多次品享蠔油牛肉,竟無一家可出其右。

約二十年前,台北的永康街附近,一度是美食天堂。名館有「鼎泰豐」、「高記」、「秀蘭小館」、「閤家香」、「東生陽」、「同慶樓」、「東昇陽」等,稍遠點的,尚有臨沂街的「吃客」。其時我常流連於此,或批紫微斗數,或教書法,或授面相等。行有餘力,也會和學生在這兒轉悠及享受美食。一旦談起店家的菜色,必如數家珍,能盡道其詳。其中,我最常光顧的,首推「秀蘭小館」。

那時「秀蘭小館」初張,陳設典雅簡樸,菜色家常精緻,雖然售價不菲,但因刀火功高,遂能獲我青睞,一再光顧不輟。初期的名菜如蔥.排骨、紅燒蹄膀、獅子頭、筍尖雞、炒河蝦仁、紅燒黃魚、草菇豆腐等,由於去太多次,至今仍能琅琅上口,拈出精妙所在。但在諸多的菜品中,我甚欣賞其蘿蔔燉牛肉或牛筋。此菜火候獨到,肉鬆軟而酥透,筋則 Q爽彈牙,牛的鮮汁悉入蘿蔔之中,蘿蔔的清甜則與筋、肉交融,肉固然佳妙,蘿蔔的滋味尚在肉之上,好到一食忘俗,讓人齒頰留香,每每不能自休,吃到奮不顧身。可惜該館自開分店後,品質已然下降,售價居高不下,近十年不去矣。所幸天無絕人之路,在我居住的永和左近,開了兩家滋味不凡的小館,一在文化路,另一位於國光路,他們皆擅燒蘿蔔燉牛肉,路數不同,各臻其妙。使我樂在其中,往往不能自拔。

前者為「上海小館」。店家從本幫路線外,另闢蹊徑,繽紛多采,美不勝收。所燒的蘿蔔燉牛腩,帶有上海弄堂風味,肉糜筋透鮮藏,雖微存牛腥氣,但不掩其甘香,常一塊接一塊,咀嚼再順喉入,深得食肉之樂。後者乃「三分俗氣」,老闆為風雅人,菜則絕不媚俗,好似老闆娘般,在落落大方中,纖細精巧有之,知味識味之客,無不奔走其間。店家在燒製蘿蔔燉牛腩時,先從選料入手,筋肉比例適當,接著砂鍋燒透,火候精準得宜。其味帶有番茄,色澤深紅而豔,細品蘿蔔與肉,總能恰到好處,而且老少咸宜。此外,店家的豆乾炒牛肉絲及蘿蔔絲燜炒牛肉絲,俱刀火兩絕,一乾香一柔嫩,取此佐酒下飯,足以回味再三。

而在我所認識的千百廚師中,張北和無疑是能推陳出新,炒得真諦的第一把手,擅燒太牢(牛、羊、豬)之味,堪稱並世無雙。牛落在他手上,無論煎滷熬煮,均能變化萬千,讓人目不暇給,而且嘖嘖稱奇。一般人所嘗的,絕非親操刀俎,執此論述其能,可謂瞎子摸象,殊不得要領矣。

張氏所治牛肉,名噪海峽兩岸。以下所列舉的,只是其中頂尖者,分別是他自豪的水鋪牛肉、麻辣牛肉及牛小排筍尖,各具其美。其他的妙品,惟囿於篇幅,就不一一細表了。

水鋪牛肉原是漢口川菜名館「蜀腴」的看板菜。據說是店老闆劉河官向家裡的一位老傭人學的。此菜的製法是先將兩分肥八分瘦的嫩牛肉,「別筋去肥,快刀削成薄片,芡粉用紹酒稀釋,加鹽糖拌勻,放在滾水裡一涮,撒上白胡椒粉就吃,白水變成鮮而不濡的清湯,肉片更是軟滑柔嫩」,已故的美食大家唐魯孫曾說過這「比北方的涮鍋子又別具一番風味」,而且是張大千的「大風堂」名菜之一。

說句實在話,水鋪牛肉這道菜,肉須選得精,片也要切得薄,作料要調得恰當,水的熱度更關係著肉的老嫩,看起來簡單,想恰到好處,確戛乎其難。張氏並未嘗過,僅憑唐魯孫、張佛千等人轉述,不時加以揣摩,終而悟出道理,專用牛肩胛肉,以純熟的刀法,切成舌狀薄片,採取現鋪旋撈,掌握火候口感。記得有次在「上海極品軒餐廳」用餐,當天名士雲集,有張佛千、陸鏗、逯耀東、劉紹堂、袁睽九(筆名應未遲)及我等二十位,北和特地做個水鋪牛肉三吃,並自個兒在餐桌旁以瓦斯爐現汆現燙,計有原味、薑絲及麻辣三種,其味之佳,至今思之,猶津液自兩頰出,謂之盡美矣且盡善矣,絕非徒托大言。

原味首先端出。大夥兒對其色白勝雪的美感及清爽柔潤的口感,連連喝采,一下箸即盤空,還有人不相信這是牛肉哩!自然頻頻叫添。再上盤同樣的,但有些許變化。原來張氏為了方便大家嘗點另類滋味,表示既可用之與獨門漬薑絲送口,亦可蘸其自研的黑胡椒粉同享。結果一經調和後,肉香越探越出,滋味則無窮無盡,廢箸而歎者,頗不乏其人。最後則嘗麻辣口味,重麻微辣,喉韻甚佳,適口兼且充腸。接連三牛薦餐,果然非同凡響,勾起大家饞涎,啟動所有味蕾。有人慨歎地說,牛肉而能如此,不愧大師絕活。

我還吃過另一種更奇特的,以火鍋的方式呈現。它是用鮑魚、老雞、黃豆及黑糯米熬出的湯頭做底,鍋內僅置六隻斤把重的大鮑魚,隻隻偉碩,真有看頭。吃法尤令人咋舌,竟是將上好牛肉片,平鋪在鮑魚之上,吸取其中的精華,甫熟即入口,真有妙滋味。又為求爽潤,另涮柳松菇,尤相得益彰。待食畢牛肉,即連同鮑魚撤鍋。共食的友人張志明律師,極精飲饌,號稱全南台灣最懂吃的人,引領我品嘗嘉義以至屏東的精采食肆無數。他從未見識這種吃法,不禁脫口而出:「真是太神奇了,乃生平所僅見。」

麻辣牛肉淵源自燈影牛肉。燈影牛肉大有來頭,據說與唐代詩人元稹有關,這當然是無稽之談。不過,它薄到能在燈影下照出物像來,倒是有口皆碑,曾在一九三五年成都舉行的花會上,被評比而獲得甲等獎,名噪一時。

張氏於燈影牛肉的透明如紙、色澤紅亮、香甘麻辣的特點外,另出機杼,肉切得小而薄,先醃漬入味,再蘸胡椒粉及辣油,置炭火上烤炙。肉質變化層出,其「觸」感為外酥裡嫩、脆而不硬,咀嚼之後,甘香盡出,令人驚豔。我一共嘗了三次,一直震於其火候拿捏之準,允為觀止。

台塑牛小排在國內大受歡迎,「聯一」倡之於前,「王品」繼踵於後,至今仍為招牌。然而這種以大蒜和調味醬壓味的料理方式,絕難體現出牛小排獨有的美味。前「歐美廚房」的趙福興師傅,手法新穎獨特。他先將小番茄炒一個鐘頭以上,去渣存汁,再與牛小排烤完滴下的油炒勻,然後下紅酒提味,最後把此一味醇質醰的醬汁,澆淋於烤妥的牛小排上即成。肉質酥脆帶腴,醬味甘冽清正,兩者搭配而食,蘊藉且有深味,一旦嘗過,勢必難忘。

趙師傅的牛小排固然妙絕一時,猶守西式做法,換句話說,還不夠「本土」。張北和在牛小排方面,不循故轍,直接翻新。一用炭火烤炙,另一用原味滷透。前者於加糟增香外,另以桂竹筍尖搭配,肉香筍嫩交織,確為完美組合;後者純賞滷味,脂濃肉腴卻不腥不臊,且配以孟宗竹筍,一滑腴,一爽脆,皆絕妙。而在享用之際,佐以白乾、老酒,那股痛快勁兒,誠非筆墨所能形容。

瓷盤托出,牛腱蒸至爛透,先批成數片,再合攏如初,像極佛手瓜,故取以為名。黃芽白數莖,齊整列其側,汁則清如水,微鹹但鮮美,稍咀嚼立化,舌底即生津,食味一級棒,真可稱尤物。可惜充外敬,君如非熟客,只好盼奇蹟,始一膏饞吻。

末了,台灣的客籍人士,一向善烹「全牛宴」。經追本溯源後,原來廣東人食牛已有千餘年的歷史,早在唐代中葉,其烹牛之法,早名聞遐邇。《嶺表錄異》記:「容南土風,好食水牛肉。用每軍將有局筵,必先此物,或炰或炙,盡此一牛。北客到彼,多赴此筵。」我個人也是全牛大餐的支持及愛好者,由北到南,從本島到外島,可是吃了十來次,閱歷頗豐,故能說得出個所以然來。

在我印象中,全牛大餐以用水牛肉最佳,黃牛次之,進口牛再次之。而今水牛銳減,只能徒呼負負。近日所食而佳者,僅「新莊牛肉大王」而已,然已無水、黃牛。其主庖的徐月玲小姐,在傳統之外,以養生訴求。雖淡而不薄,清亦可怡人。當下北風起兮,先來個牛肉鍋,涮著牛肉吃,再點些牛饌,就著白乾嘗。登時全身暖,心胸次第展。這等豪情快意,也就盡在不言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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